第五章 所谓伊人(一)
日子过得很快,洛涟澄对美丽衣裳的渴望与日俱增,有王诜手把手的教导,她课业进展得很顺利,偶尔她也开始创作一些小景。一天,她正收拾自己的画,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这些画放着也是放着,为什么自己不想办法卖掉呢?
涟澄翻一翻过去这些画,感觉拿去直接卖好像还欠点火候,不见得有人愿意买。她趴在案上正发愁,瞥见书案的一角放着王诜的一柄折扇,她忽然灵光一现:如果加上点功能性呢?那可能马上就不一样了,就算卖不上什么高价,也值得一试。
于是她等到相国寺集市开张的时候,去买了些空扇面回来,每次练习小景的时候,就画在扇面上。
王诜很快察觉了自己的宝贝学生似乎每天都兴致勃勃地忙活着什么,但是鉴于她这个副业倒也没脱离本心,仍是画画,他觉得孩子的想法挺好玩,就默许了。洛涟澄每天看着那些空扇面,在她眼里,那都是一把把还没印好的银票,学业之外,她废寝忘食地画各种小景。
好多次,涟澄画着画着,就伏在案上睡着了。有时候王诜看见了,就过来给她披上衣服,顺便也检查检查这些扇面画得怎么样,画的内容总让他不禁莞尔,他轻叹道:“可惜子瞻不在了,要不和我这个好学生一定合得来,俩人一个老饕,一个小饕”。
王诜每次都动作轻柔地托起涟澄的脑袋,把那些沾着口水的扇子从她的脸蛋下面缓缓地抽出来,画的内容大多数是些枇杷瓜果,要不就是些螃蟹鱼虾之类的,总之都是些食材,和即将变成食材的动物水产。这些被口水废掉的扇子,王诜都拿走一一收好。
涟澄每次半梦半醒之间,总觉得老师好像顺走了不少自己的商品,但醒了之后又忘得差不多,不记得是真是假。她是有职业道德的,画废了的扇面,就只能攒着不用,随着扇子越画越多,食材们也被她画得越来越好。当涟澄觉得已经可以开张了之后,她扯了块大布,包了所有的扇子,去潘家酒楼下面的夜市找了个地方摆摊。
因她平时总是男装示人,她发现有时候装成男孩确实更方便,所以她早就习惯了压着嗓子说话,很快就和旁边的摊主混得很熟,那些热心的摊主看她一个小孩出来做生意,都觉得有意思,纷纷帮她出主意,教她怎么要价和还价。但是涟澄的生意并不是特别好,热心的摊主们一起帮忙分析,认为问题出在经营地点上,这个夜市晚上主要是卖假货的,来买东西的人也都知道,所以扇面这个商品,有点不对口,大家建议她去鬼市试一试。
涟澄是个听劝的孩子,她立刻采取了内行们的意见,换了地方出摊。在鬼市的生意果然好了一些,但是鬼市是五更天才开张,她并不是总有时间往那跑,而且鬼市上鱼龙混杂,经常有她应付不来的顾客。她寻思着,这得猴年马月才能卖出很多钱呢?她观察鬼市上那些很赚钱的商人,多卖的是一些稀奇的东西,也分不出真假,顾客也都和赌徒差不多,来买东西的都是带着搏一把的心态。
于是她收拾了摊子,回宝绘堂,在价值连城的书画们的环绕下,静坐沉思。
办法总比困难多,洛涟澄那颗永远不愿休息的大脑又有了主意。这个点子也不算新奇,因为王诜和米芾他们这些大家,都热衷并精通于此,那就是:造假。
宋人学画,多靠自学,很多先人只留下了画,在作者已经驾鹤西去的情况下,想学到其精髓,只能通过无数次精细的观察和临摹,和“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是异曲同工的道理。米芾就经常借了真迹回去研习,反复临摹之后,把自己精心制作的赝品还回来,王诜等人没少着他的道。在米芾这吃了亏,王诜也学会了这种坑人的方式,他更高明,因为他有庞大而高级的文艺圈社交网络。他经常临摹了还在世的人的真迹,然后让本人过来题跋,画是假的,题跋却是真的,而且有原作本人亲自参与,这假做的,比真的还真。苏轼还在的时候,王诜这样炮制了很多苏轼的“真迹”。
涟澄作为王诜的官方唯一指定弟子,这种技术如果不学会,那是有辱师门的。她本来很少临王诜的画,不是因为她亲老师的画不够好,而是当着原作本人临他的画,这压力实在太大了,涟澄单想想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但涟澄已经今非昔比,现在的她已经掉进了钱眼儿里,钱能消除一切恐惧。
涟澄也并不打算一口吃个胖子,于是她让老师帮忙找了一些小景来临摹。王诜看她摹得额外精细,纤毫不差,一边欣慰,一边觉得这孩子可能又要起幺蛾子。
涟澄在一堆画里,最喜欢一幅王诜的墨竹,王诜很少画这类写意的画,这幅小景也称不上他最好的作品,但是笔墨之间透露着一种洒脱和自信,涟澄越看越欢喜,甚至不想临摹这幅卖给别人了,她捧着这幅画,去找老师,毕恭毕敬地说:“老师,这幅墨竹学生非常非常喜欢。”
王诜正在看书,闻言抬头看了看,说:“这是我很年轻时候的画了,你倒挺会挑。虽然现在看来破绽甚多,但我也挺喜欢这幅的。”说着他继续低头读书,却发现涟澄还捧着画站在那里不动,忽闪着眼睛望着他,笑容乖巧。
王诜太了解这个笑容了,他装没看到,一般这个情形,就是“看谁耗过谁”的环节,师徒俩能撑个五五开。
但是今天的洛涟澄十分坚决,一炷香过后,王诜最后一页书已经来回读了好几遍,他只好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抬起头来认输,他看着似乎已经把乖巧长在脸上的涟澄,伸手捏了捏她的腮帮子,说:“别摆这出了,看着怪瘆人的。”
涟澄揉着自己被捏疼的脸颊,高兴地说:“那这幅画从此可就归我了,你当老师的,可不能反悔。”
王诜无奈地点头:“但是你可别拿出去卖了啊!”
涟澄忙澄清:“那是自然!老师的画,还有这整个宝绘堂,哪怕一页纸,我死都会守护好!你放心,这画我一定这辈子都珍藏。”
王诜笑着摇头,慢慢走到外面去:“才半大的孩子,懂什么一辈子……”
洛涟澄时不时地找老师验收自己制造的赝品,王诜对学生的进步很满意,但是他也好奇,问涟澄:“你做了这些赝品,要用在什么地方呢?”
涟澄不是个爱撒无用谎的人,她说:“自然是为了卖钱。”说着她把赝品都取来给王诜,说:“老师,你看这里有没有能入你法眼的,你挑一幅最像那么回事的,去诓一诓那米元章,别让他觉得好像就他一个人会造假。”
王诜失笑,但又觉得学生的话不无道理,于是认真地挑了一幅画,他心里感叹:小小年纪,竟然已经画得这样好了,这孩子的前途不可限量,真想看看她长大之后会创作出什么样的作品。
涟澄发现王诜的眼眶有点湿,她有点慌,以为自己把老师气哭了,忙说:“我确实是水平有限,但是竟有这样差?老师,你别伤心,这不是我的全部本事,我一定再多下功夫!”
王诜揩揩眼角,笑道:“你这两笔字儿啊,是该多下下功夫,写得狂乱不羁,毫无章法,亏得你知道字都让为师来帮你仿,要不然这画是真毁了。”说着他携了画,出门骗米芾去了。
涟澄看着剩下这些赝品,倒是有点踌躇:该上哪去找买画的冤大头呢?这着实把她难住了,她并不像王诜那样已经有成熟且富贵的圈子,她没有能骗的对象。
涟澄盘算着,这买家首先得有钱,而且得有点文化,得识货,但又不能太识货,她不想被识破,摊上事儿。思来想去,还是王诜给了她灵感。
王诜丧偶多年,身为驸马,续弦这也不像话,出于身份他也只能守活寡,他本身虽没有什么心力再动感情,但是这不耽误他寻欢作乐满足肉体的需要。可自从收了涟澄这个学生,为了保持老师的风骨,他也收敛了许多,家里再没蓄那些莺莺燕燕的姬妾。王诜白天尽心尽力教徒,晚上偶尔偷偷摸摸地跑出去到妓馆和酒楼取乐,却比公主在世的时候谨慎得多。
纵使这样,洛涟澄并不是一般的孩子,没有什么瞒得过她猫一样的好奇心。一来二去,她就偷偷地跟着王诜溜出去过几次,汴京是个不夜城,晚上比白天还要热闹繁华,她成功发现老师的去向所在之后,就老老实实地先回去睡觉了,只装作不知道老师每次出门了。
汴京城的妓院有大大小小上万家,基本每条街都不缺。而那些有名的妓馆,不用走近,就能听到婉转的歌声,建筑的高层窗边走廊上,都是妆容艳丽的妓女们,姿态娉婷,衣着缥缈,在千万盏灯火的映照下,伴着妓馆里悠扬的乐声,好像无数的仙女,调笑招引着路上的行人。
有那样的奢华和排场,想必里面的人都舍得花钱,自己肯定能找到目标,涟澄不禁赞叹,老师就是老师,确实是人生导师!
因为之前也没少盯梢,涟澄发现对于寻花问柳,王诜是有个人偏好的,他并不像一般贵族那样注重身份,喜欢去奢侈的场所。他喝酒更喜欢去小酒馆,找姑娘也更喜欢去院街那一带的妓馆,那条街因为充满了妓院,才得名“院街”,那里什么样的姑娘都有。
为了避免师生在风月场所相见的这种尴尬场面,涟澄有意躲开王诜出没的那一片。她认真地把自己的头发束好,虽然看着仍不像成年男子,但是也颇有少年的模样。
她在御街那一片寻觅踩点儿,有一间叫谪仙林的妓馆,离接待外国使臣的各个驿馆很近,里面的妓女也是不光有汉人,什么地方来的女子都有,歌舞充满异域风情。这地方,一看就充满了好骗的大款,洛涟澄一下就相中了这里。汴京城的酒店里常有做生意的小商贩出没,大家和气生财,除了个别高级酒楼,没人阻拦。但妓馆虽然也可以让小贩出入,究竟没有人像涟澄这种做大买卖的,何况还是骗钱的买卖。
涟澄决定还是拜拜码头,壮着胆子走进妓馆,还是不免被里面缥缈奢靡的景象晃花了眼。胡姬飞速旋转的裙角带着迷幻的芬芳,在她的眼前呼啸,吐蕃的姑娘歌声清亮,天竺的梵姬眼神魅惑腰肢柔软,真是活色生香,在此之前涟澄从来不知道,女人的美是这样具有攻击性。这些姑娘都十分清楚自己的魅力,不遗余力地俘获每一个踏足她们领地的猎物,与其说是仙女,倒像是女妖。
涟澄此番是涨了见识,她庆幸自己不是个男人,进了这妖精洞也不会被她们捉去吸干精气。尽管心情难以平复,但是头昏脑涨的涟澄还是凭着最后一丝清醒,找到了这间妓馆的主人,向她诉说自己的来意。
那鸨母被谪仙林的姑娘叫李妈妈,虽然有点年纪,但她满脸都是美丽和老练。听了涟澄的话,她似笑非笑地看看涟澄,便拉她到自己记账的暖阁去。笙歌渐远,涟澄的理智逐渐重新夺回了脑内的高地,她开始忐忑起来。
还未等她想好怎么开口,李妈妈哼哼一笑,直接问道:“你这姑娘人不大,胆子倒不小,有什么生意,是一个女子能到妓院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