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棋子
棋局是残局。
那是秦炅紧急离京去边塞时留下的。
圣人一直命人留着这残局。
“秦炅最爱棋,可惜没下完。”崔尚书忆起当年下棋情景,不无感慨地说。
圣人手执一枚黑子,对着残局微微一笑,“这又何妨!这些年,他以战场为棋,局局赢得漂亮。”
君臣同忆秦炅,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董士恩亲烹了茶,端进湖心亭,极适宜地说着“尚书请”。他似乎就有这种能力,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恰到好处,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崔尚书忙欠身接过茶盏,有些受宠若惊,“有劳将军。”
圣人摆摆手,朗然冲结义兄弟笑道:“士恩能为你烹茶,是他的福气,也是他的夙愿。睿渊不必多礼,就权当成全他的仰慕之心了。”
董士恩不住地点头,以证实圣人所言不虚。待圣人说完,他又补充道:“尚书乃当今大儒,又是大家兄弟。咱家可是仰慕已久,曾多次痴想过,不知什么时候能为尚书亲烹一盏茶。这不,盼到今日,好容易才得了这个机会。”
董士恩说得极为真诚。
崔尚书方安心地吃了茶。吃毕,仍将茶盏满握在手,大有爱不释手之意。
“这是新制的秘色瓷,如冰似玉。”士恩解释。
“睿渊要喜欢,朕赏你一套!”圣人笑着说,以示对崔尚书独一无二的恩宠。
原来,这就是秘色瓷!崔尚书曾隐约听说过,心中很是想往。
“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臣谢陛下赏!”这一声谢,也来的恰如其时。
圣人暗朝士恩使了个眼色。士恩会意,细心地放下亭子四周的纱帷,悄没声地走了出去。
君臣对坐,开始下残局。
圣人执黑,崔尚书执白。
当年,执白的是秦炅。若不是西戎扰边,只需再下几子,便可锁定胜局。
秦炅就是这样。棋盘上一旦厮杀起来,总是不管不顾的。这不知变通的性子,常让观棋人暗捏一把汗。
“谢陛下。”
“先别谢,你虽占先,岂不闻置之死地而后生?”
几子后,崔尚书眉头紧锁,似乎被难住了。
圣人找到破绽,利落落子,胜。
“睿渊让朕,再来!”
“再来!”
“再来!”
……
骄阳西斜,落下。对弈仍在继续。
湖心亭四周,挂着轻盈的茜罗纱,与晚霞融为一体,红红的,像血。
崔尚书不时抬头,望着随风轻舞的纱帷,始终等不到圣人提起赐婚一事,内心开始着急。
“臣所记不差,这纱是秦炅亲自寻来的。”
圣人略一抬头,又专注于棋上。
又走了数子,圣人意味深长地说:“不错,秦炅偏爱这红色。”
崔尚书觉得,他等待的时机,终于来了。
于是,他索性放下手中棋子,离开棋桌,去摸挂着的轻纱。
“听说,翊京也酷爱红色。”
“朕也听说,翊京少年风流,恣意洒脱,远胜当年的秦炅,是我大华的好儿郎!”
崔尚书见圣人神情欢愉,这才敢对着圣人跪下。
“睿渊,你,这是为何?”
崔尚书磕头行礼,“陛下恕臣无罪,臣才敢说。”
圣人扔下棋子,也离开棋桌,朝崔尚书走去。
崔尚书期待着。
突然,圣人撩开帘子,看也不看崔尚书,走了出去,对着荡漾的湖水,沉默了好一阵子。
“既如此,那就不要说了。”这话冷,隐隐透着杀机。
崔尚书觉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稳了稳心神,索性豁了出去,对着地面,将头磕得咚咚响。
“臣冒死恳请陛下,收回赐婚旨意。翊京太优秀,我家菀儿为人骄横,不学无术……怕是配不上。”
圣人嗤笑一声,说出的话更冷了,“配不上,那就好好教,直到配上为止。就算教不好,也不妨事。朕赐婚,永安候不敢不接。”
“陛下,臣就斗胆说了。臣不愿菀儿做一枚棋子,臣相信永安候也有同想。”
崔尚书一向沉稳,今日是被逼急了,才会如此乱了分寸,慌不择言。
但他忘了,迎水而立的,终究只是圣人。
“睿渊,你是不是真以为,朕不会治你个抗旨不遵之罪?棋子?这大华天下,除了朕,试问谁不是棋子?”
圣人话出口,冷厉如刀。其实,贵为九五之尊的他,也只不过是大华江山的一枚棋子。
一时之间,君臣僵持住了。
董士恩及时出现,平和地说了句“崔尚书失仪了”。
崔尚书这才醒悟,他正面临着生死一线。
霎时,他冷汗涔涔,除了对着圣人连连叩头,不知该做些什么。
咚咚咚……
一个又一个,头都磕破了。地上,有肉眼可见的血迹。
董士恩走到圣人身边,轻声为崔尚书求情。
“大家息怒,崔尚书也是一时糊涂,看在他向来忠心的份上,就暂且饶他这一回吧。”
圣人又沉默了。
士恩见圣人淡了雷霆之怒,便亲自过来,搀起尚在磕头的崔尚书。
“尚书伤得太重了。来人呐,速传太医!”
圣人似有触动,终愿转过身来。
“士恩啊,宫门已闭,睿渊又伤了,就安排他在桃源斋歇了吧。”
“至于婚约,圣旨已下,断无更改的可能。”
“翊京乃朕赐名,什么意思,睿渊学问大,自然明白。”
翊京,翊京,辅助京师,匡扶天下。崔尚书今日总算弄明白了。
同时,他再次意识到,天下众生,不过是圣人手中的棋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