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一十一·闻见

随笔一十一·闻见

《世说新语·简傲》:”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俊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杨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晋书·嵇康传》中同样对这件事有记载:“初,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颍川钟会,贵公子也,精练有才辩,故往造焉。康不为之礼,而锻不辍。良久,会去,康谓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会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这一问一答,自然是精妙无比,魏晋风流不外如是。但钟会,终于还是因此记恨上了嵇康,于司马昭面前进谗言诋毁嵇康,那一曲广陵散,也就成了遗音。

所闻者,嵇康之声名也;所见者,嵇康之倨傲也。

其实这也是必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嵇康的妻子是沛穆王曹林的孙女,算得上是曹魏姻亲,与皇室关系颇深,又多次拒接司马氏的招揽,拒不出仕,就算没有钟会进谗言,司马昭也不见得能容忍他。

为什么要在开头先写一段关于嵇康的故事呢?无他,不过是想到那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尔。

所闻者,竹林禅寺之名也,所见者,朱色大门缝隙间的蛛网也。

慕名而来,失望而去。

轻叩朱门,无有响应,唯有蛛网散乱。

这一行,便是直奔竹林禅寺而来,路上那些风景,却是未曾为之停留,白龙池、黑龙潭、云水亭、风雷亭、无极庙,都是径直穿过,未曾多停留。遇亭不休,遇庙不拜,泠泠泉水浅拨弄,不外如是。

玉皇上帝庙前,一声叹息,未曾踏入便是折返。

黑龙潭前的石碑上有言说,黑龙潭水不知深几何,传说中可通往东海龙宫。

为何而来?为佛而来,为禅而来。不为礼佛,只为一睹佛祖金身。佛说非身,是名大身。

想来不少人应该都对佛教抱着恶意吧,至少是不会喜欢的,尤其是青少年,更是如此。

毕竟,现在网络文学盛行,其中绝大部分小说中佛教都是作为反派的,少林寺藏经阁也成为了快穿流小说主角必定会光顾的一个地方。当然,同样是网络文学,不同小说把佛教作为反派的理由也不尽相同,文笔好一点、底蕴强一点的作者就列举僧人不事生产、乱世避山门盛世敛财等事例,或者就是立场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简单粗暴一点的,干脆就是说佛教伪善,慈悲之下是种种恶。

今何在的《悟空传》,便是一部典型的将佛教归为反派的网络文学,在《悟空传》中,诸天神佛皆为恶。还有《佛说》这首歌中“佛前一跪三千年,未见我佛心生怜”,亦是充满了怨气。

在中国历史上,共有四次灭佛运动。几位封建君主灭佛,并非无缘无故,也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客观来说,也是形势所逼。灭佛的原因,可以大致概括为几点,一,僧人不事生产,寺院占有大量土地,不向国家缴纳赋税,又籍此剥削劳动人民,是社会的寄生虫;二,僧人不事生育,在中国传统的观念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显然是礼教不能容忍的,也与中国古代盛行的儒家伦理道德相冲突;三,佛教是外来宗教,不为部分统治者所容忍。

魏晋南北朝时期,梁武帝萧衍尤为信奉佛教,甚至多次舍身出家,朝廷多次出钱赎回。这赎回皇帝菩萨的钱,自然是由百姓来出。

梁武帝萧衍,确实也算得上是惊才艳艳,史书称他“六艺备闲,棋登逸品,阴阳纬候,卜筮占决,并悉称善……草隶尺牍,骑射弓马,莫不奇妙”,经学方面,撰有《周易讲疏》《春秋答问》《孔子正言》等二百余卷;佛学上,著有《涅萃》《大品》《净名》《三慧》等数百卷佛学著作;在诗词方面,亦留下不少篇章。

且看如下摘录:

“萧衍登位天子,民望所归,敢革时政,颇得人心,初期国家兴旺繁盛,为一明君。后期太过信仰宗教,企图以佛治民,学者有此评价:一,太过慈悲,不力法治,导致官吏贪污搜刮,百官“缘饰奸谄,深害时政”,奸邪小人纷纷以正人君子的面目出现,官场风气败坏,民间疾苦,国力衰败,而民怨终于为眼光锐利的侯景所利用。二,外交失败,不能知人,“险躁之心,暮年愈甚”,终导致侯景之乱。”

说到梁武帝萧衍,就不得不再说一下他的长子,昭明太子萧统。就是那位主持编撰中国现存最早的汉族诗文总集《文选》的昭明太子,《文选》又称《昭明文选》。《古诗十九首》便在这《昭明文选》之中。只是奈何,天妒英才,昭明太子萧统英年早逝。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那真是一个佛教无比繁荣的时代,南朝佛法大盛,帝王提倡佛教,故而寺院林立,僧侣众多。

不过却也正是如此,有此时的盛,佛教才会有后来的衰。僧人不事生产,寺院与地主占有大量的土地与财富,又不向国家缴纳赋税,对国家财政造成了负担。且寺院将土地租给农民耕种,收取赋税,其对农民的剥削不下于地主,甚至犹有盛之。故有一寸金佛一寸血的说法。

当然,还有“乱世道士下山救世,和尚关门避祸;盛世道士归隐深山,和尚出门敛财”的说法。

不过这种说法,却也不尽正确。乱世关门避祸的寺院是存在,却也有僧兵入世救人。日军占领南京时,南京栖霞寺的寂然法师带领寺院十个小沙弥,在日军的枪炮下冒着危险收留了两万四千多名难民,其中还保护了藏在寺中的国军高级将领廖耀湘。不少寺院,都有僧人参军保家为国,像五台山,在抗战中直接参军入伍奔赴前线的僧人就要一百多人。

关于佛教的事,就说这些吧。

我不信佛,亦不曾于佛前参拜,却对寺庙、道观等建筑情有独钟。于我,每一位贤者都值得尊重,孔孟如此,老庄如此,韩非子、荀子、庄子、墨子、孙子等皆如此,释迦牟尼亦是如此。

至少当我翻开《金刚经》时,心中是虔诚的,“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右膝着地……”

一本字帖,却是被我当作了线装《金刚经》来读。

古人调素琴、阅金经,而我却是一边码字,一边喝茶,手边上放一本《金刚经》或是《庄子》,打字累了就停下来读一读。身上,还会着一件墨色褙子或是白色交领上襦。

百家学说我都想读尽,却是没有那么多精力,故而只能选一些较为喜欢和感兴趣的来读。《金刚经》《老子》《庄子》读过数遍,《易经》死死咬着,那《孟子》与《荀子》却是冷落多时。

前不久读到这句话:闲来诵黄庭,寂寞读南华。以为不错。这南华,就是那庄子。

去找这句话的出处,却只知“闲处诵黄庭”出自晚唐诗人齐己的《寄西山郑谷神》。至于后一句,大概是后人为了对仗加上的吧。

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靖居和尚提出参禅的三重境界: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亦提出治学三境界:“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第一种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西楼,望尽天涯路”(晏殊《鹊踏枝》),第二种境界是“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柳永《蝶恋花》),第三种境界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的《青玉案》)。

至于我现在,大概是陷得太深有些魔障了吧。比之佛家三重,我自定五重境界,一为芸芸,二为观察,三为虚妄,四为破妄,五为归真。一者芸芸,是为众生;二者观察,即为我现在所做,身在众生之中,心如局外之人,如过客一般留意观察种种相;三者虚妄,即是那“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之境,于这一境界,眼中万物皆非万物,其中皆有道;四者破妄,则为勘破主办道理,“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五者归真,即是那返璞归真。

我之境界,为芸芸众生,落笔之时入第二境,为行者时,半步第三境。

人间惆怅张子暮,自命清高伪君子。而今,却是要在加一个凡夫俗子了。

无有“一生负气”,自是“四海无人对斜阳”;离群索居,无有神灵,自是那野兽。落得那踽踽独行,又如何?

这暮色斜阳,我一人独看。

在这最后,便将这我恰好翻出的昔日摘抄的句子写下吧。

“人生最高境界,佛为心,道为骨,儒为表,大度看世界;技在手,能在身,思在脑,从容过生活。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南怀瑾)”

“世界是道德的世界,人却非道德之人。(尼采)”

“世人为荣利缠缚,动曰:‘尘世苦海。’殊不知云白山青,川行石立,花迎鸟笑,谷答樵讴。世亦不尘,海亦不苦,彼自尘苦其心尔。(洪应明《菜根谭》)”

“华枝春满,无心月圆。(弘一法师)”

“耽于记忆的人,纵然经历漫长时光,行过千山万水,亦不过是画地为牢。(安意如《日月》)”

写到最后,却是突然发现漏下了两个人,一个是情僧苏曼殊,一个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仓央嘉措情诗中流传最广的,莫过于曾缄七言译本中的这句吧。相比而言,于道泉的白话译本却是声名差了些许,没有多少人会认真去看了。至于那四大皆空的某个译本,不看也罢。

如此,足矣。

——2019年9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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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暮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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