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欲将初雪掩春秋 第40章:赤龙白柱
叔侄二人走出安乐坊后,见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便向相熟的看门汉子要了一盏灯笼,就着昏黄灯光沿着阴暗小巷缓缓离开。
一战定输赢后,李晋棠喜滋滋着和安乐坊主事结算了赌债。再细细计算,居然还净赚了八两三钱。至于那二十两雪花银,早就被李牧羊收起来,没能一起揽入囊中,让他略感美中不足。
叔侄二人,一前一后。李牧羊沉默着跟在身后,并不说话,过了好久才道:“你就不能不赌钱麽?”
李晋棠背负双手,甩开长腿快步而行,毫不犹豫回答道:“不能。”
李牧羊很不理解:“为什么?”
李晋棠停下脚步,回头盯着他道:“这个世界,倘若每件事都要有十成的把握才肯去做,那也太没有意思了吧?”
李牧羊疑惑道:“你是说得有十二成的把握,才可以去做麽?不过这和赌钱有什么关系?”
李晋棠以手拍额,苦恼道:“你上辈子真是笨死的!老子是说,做事情不要等着有十成把握才去做。就像赌钱这事儿,输赢各半,成败看天,多么畅快淋漓,多么有趣!”满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李牧羊摇了摇头,奇怪道:“为什么不把输赢成败交给自己?反而要交给老天?”
李晋棠剑眉一扬,出声道:“当你遇到很多事情,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就不会这么想了。”忽而恶狠狠道:“夏虫不可以语冰,朽木不可雕也。少给老子废话,不然把你卖到青楼当大茶壶。”
李牧羊不甘示弱回击道:“是你自己想去当大茶壶吧?又没人拦着你。每次拿我做挡箭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龌蹉心思,不就是男女之间那档子破事嘛?其实,我也很理解你,毕竟你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光棍。”老光棍三个字音调怪异,拖得老长老长。
在先生申屠知元面前,少年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一派读书君子的风骨;在美貌姑娘面前,他大气洒脱侠骨铮铮,又是一派豪杰风范。然而此刻,回到李晋棠身边,他却和这位便宜叔父一般的无赖,一般的毒舌,一般的狡猾。仿佛这才是他的真面目,这才是他的真性情。
如果非要给他加一个形容词,当是“伪君子”最为贴切。
李晋棠咬牙切齿道:“他妈的,真是养了个白眼狼。”
走出阴暗小巷,两人折向长街,向那条无名小巷的方向行去。少年提着一盏灯笼,紧紧跟在李晋棠身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胡言乱语,粗鄙不堪,下流低俗。不像是叔侄二人,反倒像一起逛窑子、喝花酒的狐朋狗友。
昏黄的灯光将两个人的身影拉得老长,时而重叠,时而分开,在凛凛夜风下瞧着极为诡异。
※※※
李牧羊手提灯笼,猛然感到一重重冷冽至极的寒意袭来。周身经脉元气倏然波动,这才堪堪将那股寒意挡住,心中极为震惊。
抬眼向前方看去,只见不远处的长街中央。站着一名身穿黑色劲装的少女,垂手低眉,气势森然。她身材匀称高挑,肌肤白皙如雪,与黑衣相衬,更显冰肌玉骨。
少女生着一张国字脸,厚唇大鼻,不甚清秀。却肃穆庄重,巍峨万象。
她双手交叉下垂,横握一杆银白色长棍,棍长六尺。棍身刻有一血红巨龙盘旋环绕,惟妙惟肖,似要破空而出。
黑衣少女,赤龙白柱。
一黑、一白、一赤,三
种颜色鲜明相映,在黑夜下更显神秘诡异。
李牧羊咽了一口唾沫,低声自语道:“鹿城到底是个什么藏龙卧虎的怪地方?怎地净出现一些怪人。”
李晋棠摸了摸油腻的大鼻子,悄悄回答道:“这小姑娘怎么能算是怪人呢?老子瞧着还怪好看的呢。要不你上去搭个讪?问问她有没有嫁人,说不定还能白捡个媳妇儿。”
李牧羊心里一颤,道:“我要是被她一棍子打死,可就没有人给你送终了。”叔侄二人低声细语胡说八道,脚下却慢慢转向另一个街口,准备避开那名黑衣少女。此女气势雄奇,孤单单站着,好似一座巍峨高山。尤其手中那杆赤龙白柱,凶厉异常。如此修为,如此境界,着实有点可怕可怖,能不招惹尽量不招惹。
李晋棠突然低声道:“快跑。”
李牧羊莫名其妙,回头一瞧,双眼登时眯成一条线,像刀锋一般盯着不远处的黑衣少女。只见她突然迈出数步,一步踏出便震得长街青石砖蓬蓬断裂。
与此同时,手中那杆赤龙白柱倏然斜立当空,嗡嗡不绝,划过夜色,带出一片白里透红的光华,直扑李晋棠、李牧羊两人。
杀气冲天,气贯长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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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冽至极的寒意,浓得像雾,沉得像山。将所有元气波动封锁压制,李家叔侄二人巍然而立,纹丝不动。不是不想动弹,而是不能,就像躺在砧板上的两条鱼,而且是两条蹦跶不起来的死鱼。
黑衣少女,赤龙白柱,恍若山岳般镇压而来。停在李晋棠眉心前一寸处,倏然止住,汹涌气流卷起他的油腻长发,露出一张又是落魄又是不羁的沧桑面庞。
黑衣少女冷冷道:“你是李晋棠麽?”声音冷淡,却说不出的雍容大气。与白太微的恣肆不羁睥睨天下不同,她是一种山岳般的沉稳气度,不惧风雨,岿然不动。
渊渟岳峙。
这个词说的应该就是她。
李晋棠抽了抽鼻子,苦笑回答道:“我是李晋棠,不过肯定不是你要找的李晋棠。”
黑衣少女面色不变道:“你如何知道你不是我要找的李晋棠?”
李晋棠老老实实道:“像你这种人,要找的李晋棠,应该不会被你一棍子打翻吧?”
黑衣少女仰起头,目光望向夜空。皱起了眉头,仿佛在思考一件很重要很复杂的事情。过了片刻道:“说得有道理,那你们走吧。”
李晋棠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女娃娃,你能不能退远一些?我们爷俩动不了啊。”这话说出来,脸都不带红的。毕竟眼前的黑衣少女和赤龙白柱瞧上去都不是寻常之人、寻常之物。
黑衣少女嘴角一扬,赤龙白柱缓缓收回,喃喃自语道:“难道错了麽?”转身离开,缓缓消失在长街上。仿佛认错了人,仅此而已。
春风解冻,冰山融化。山岳崩颓,云开雾散。
被黑衣少女镇压的一方天地随着她的离去恢复生机,不可见的灵气也开始汩汩流淌起来。李牧羊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躯体,苦着脸道:“你还说她不是怪人?”
李晋棠揉了揉带着血丝的眼睛,瞪着李牧羊道:“现在还废什么话?刚才怎么连个屁都不放?事到临头,还得靠老子出头,不然人家早把你小子结果了。”
李牧羊冷笑道:“我耳朵可没聋,人家指名道姓,要找的是你——李晋棠。”
李晋棠不
耐烦道:“走走走,赶紧回。老子吃了炖肉还要回营点卯呢。”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黑衣少女消失的方向,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凝重神色。然后借着灯笼的微光,穿过长街,走进小巷,一路骂骂咧咧喋喋不休,尽是骂娘骂老子的话。
谁也没有发现,那名黑衣少女并未远离。此时正站在不远处一座民房的屋脊上,遥遥注视着李晋棠两人背影。最终将目光放在了李牧羊身上。
斜眉轻笑,如剑指天下,一览众山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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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侄二人并没有把这次长街邂逅当一回事。
这等绝顶人物,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定然来自于四荒之间的名门宗派。比起西荒大衍学宫的白太微、东荒剑冢的慕容青玄、北荒帝族九皇子耶律长风之流,怕也是旗鼓相当,棋逢对手。
这样的人现身鹿城,想来与一名赌徒、一名少年,的确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所以,李牧羊更关心锅里的肉有没有炖到烂熟。揭开锅盖,浓香扑鼻而来,一整块腊羊肉在白如玉汁、浓如牛乳的汤里微微摇晃翻滚。经过了一两个时辰的熬煮,腊肉酥烂,火候正好。李晋棠背着手悠悠走进厨房,伸手就准备撕下一块滚烫的羊肉。被李牧羊拿木勺挡住,皱起眉头嫌弃道:“肉不多,不够吃。得加土豆,现在谁也不准动。”
李晋棠伸出的手掌瞬间僵住,然后慢慢收回,苦恼道:“怎么?连肉都吃不起了?你是不是把羊卖了钱,然后拿去鬼混了?”
李牧羊也不看他,从厨房角落取出四个大土豆,削皮、清洗、切块,放进肉汤里,继续大火熬炖。然后坐在灶前掰起手指算账:“羊群总计一百一十三头,总共卖了五两八钱银子。结清你欠人家酒馆的债,只余下三两不到。你倒是说说,我拿什么去鬼混?至于你身上刚赢得那些银子,我也不指望你能上缴。”
顿了一顿又道:“去年,咱家宰了十七头羊,吃到现在已经很不错啦。细细算下来,这恐怕就是咱们最后一顿了。断粮之后,你回飞虎军,我回飞熊军,各自吃军粮,倒也爽利。”
灶火哔哔作响,锅里的肉汤咕噜咕噜沸腾,热气蔓延,氤氲升腾,仿佛将灶前灶后的叔侄二人分割开来,各自站在另一个世界里。
李晋棠沉思片刻,忽然眼睛一亮问道:“你还有二十两银子呢,天天下馆子吃肉喝酒,也花不完吧?”
李牧羊严肃道:“别打它的主意!这银子我另有大用。”
鹿城倾覆在即,撤退之后,鹿城卫多半会被并入其他军团,编制名存实亡,以李晋棠脾性万万不会继续留下。那么,叔侄二人未来如何生计?这是摆在眼前最重要的问题。听林晚寻讲,衢江城乃是西荒平原北部第一繁华雄城,想来物价、房价必然奇贵,早早攒点银子,总比日后落魄要好一点。
李晋棠冷笑道:“你是想攒银子娶媳妇儿吧?还能有什么别的大用?”
说到娶媳妇儿,李牧羊心中忽然浮现过林青鱼娇俏艳丽的面容,仿佛近在眼前。随即又飘过萧锦绣那张清冷如霜的容颜,一时间静默无言,心中浮想联翩。忽而自言自语道:“一介牧羊少年,谈何风花雪月?”声如蚊吶,细不可闻。
李晋棠见他不回答,突然叹了一口气,柔声道:“小子,既然这是最后一顿饭了,做得好吃一点。”目光向厨房外、小院外望去,悠悠道:
“老子出去寻点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