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欲将初雪掩春秋 第47章:烟火人间
依照李晋棠风过留痕雁过拔毛的吝啬性子,李牧羊拿脚趾头都能想到所谓的一寸租金定然是只赚不赔的买卖,或许大赚一笔也不一定。
因此,李牧羊对那两名瞧着不像是什么正经道人的古怪师徒颇有内疚惭愧之意。最终决定补偿他们两人一些生活必需物事,诸如柴火、白面、猪油之类的。柴火小院里现成就有,那是去年冬天就储备好的,整整齐齐摆成一座小山,只怕到鹿城崩塌的时候都烧不完。
李牧羊回到听雨楼,在门后随手取出一个小背篓,沿着无名小巷走到了隔壁的街道。在离家最近、价格最公道、货物最齐全的赵记杂货铺子称了两斤白花花的猪板油、二十斤白面、八斤刀斩喉。最后一咬牙,又称了六斤熟牛肉,用油纸小心翼翼裹着,全部装在小背篓里。
回来的路上,街头行人渐多,出摊做生意、吃早餐、上工的人越来越多,鹿城仿佛又恢复了几分生气。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可是就算遭了殃倒了霉,一日三餐还是得吃,日升月落还是照旧,生活还是得继续。
这个点,正好也是卖早餐的最好时机。
无名小巷最近受了鹿城大撤退的影响,生意很差。平日里那些食客老饕不是忙着举族搬迁就是忙着打理商行杂事,兵荒马乱起来,谁也顾不得来享受那点口腹之欲。所以,小巷饭馆里许多人就在巷口支起了小摊,专门售卖早餐,和西南城区那片夜市的小商贩们怀揣着一样的想法,力求再多赚上几钱银子,好在撤退迁徙后重起炉灶贴补家用。
巷子口食客渐渐多了起来,分布在十余个小摊前,摊主多是相熟的小巷街坊,比如卖烤包子的王胖子、卖豆花泡馍的田师傅、卖潼城肉夹馍的李二叔等人,李牧羊沿途不住地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满面春风归故里。
最后,他停在一口铁锅支成的小摊前,铁锅旁有一张大案板,摆着一盆韭菜鸡蛋馅儿、一盆猪肉芹菜馅儿和一大团揉好的面。一名又高又胖的五旬妇人五指如穿花蝴蝶,擀面皮、取馅儿、包饺子,一气呵成,行如闪电。转眼间就现场现包了百十来个薄皮大馅饺子。抬头向李牧羊大声道:“小羊倌儿,好像很久没看你在小巷子瞎晃悠了,上哪儿鬼混啦?”
五旬妇人一边问话,一边手脚利索的往热气腾腾的大铁锅里下饺子。
李牧羊终究是申屠知元先生教出来的半个读书人,回长者话天然带着一丝古板:“回大娘的话。牧羊最近入了鹿城卫军籍,多半时间都在军中做事。最近这不是要搬迁撤退嘛,因此我告了假,回家来收拾一下行囊,事到临头也不至于手忙脚乱。”张大娘是小巷里的水饺大王,无论是饺子本身的馅儿、皮儿、包法,还是煮饺子的火候,又或是调制汁水的手法,皆是独一无二,无人可以媲美。小摊上空飘着着的那面“张大娘关城水饺”七个字便是她生平最骄傲的金子招牌。
铁锅里沸水翻滚,沉入水底的百十个大饺子转眼间便悠悠荡荡浮了上来,在翻滚沸水间浮沉不定,像一艘艘洁白壮硕的小船,
蔚为壮观。张大娘往沸水中浇了一瓢冷水,沸腾立止,她语气夸张道:“呦呵,小羊倌儿成了鹿城卫的军大爷,以后要晓得来多多照顾大娘的生意嘛。”
李牧羊眨了眨眼睛,微笑着诚恳道:“当了鹿城卫,还不是穷光蛋一个?大娘的饺子金贵,小羊倌儿还不是吃不起?”
张大娘啐了一声,嘴里骂着:“金贵个屁哟?要是金贵,老娘我早就吃香的喝辣的去咯,那还用得着在这儿支个小摊卖饺子。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苦命人,谈撒子金贵不金贵的。”她说话极快,像是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手下也是麻利得很,铁锅每沸一次,便加一瓢冷水。待再度沸腾,再加一瓢,如是反复三次。
张大娘抓起锅边笊篱,将水饺捞起全部放在一个超大的陶瓷盆中。盆里早已盛着诸多调制好的汁水,有醋有盐有酱油有香油有油泼辣子,瞧着颜色鲜艳,闻着香浓扑鼻。然后,她又舀起一瓢锅中沸汤,浇在饺子盆里,最后撒上一层香葱、香菜。此时此刻,正宗“张大娘关城水饺”已成矣。
推到李牧羊身旁道:“端回屋里去,够你们叔侄俩吃一顿了。这盆饺子就当是送你们的一碗心意,搬走后,以后怕再也看不到你这个瓜娃子咯。”
隔着氤氲水汽,李牧羊沉默了一会儿道:“谢谢大娘。不过叔叔已经远行,饺子我就一个人吃啦。陶盆抽空我再给您送来,另外这点钱您收下,否则,饺子我是万万不敢吃的。”他在案板上放下一颗小小银粒,端着陶瓷大碗缓缓离开。
张大娘看着身材高大笔挺的少年恭敬离开,笑骂一声:“兔崽子,还真是长大了。以前吃饺子可是嘴一抹就开溜。”目光扫过那一颗小小银粒,百感交集。
这颗银粒,买这碗饺子绰绰有余。但是真要一笔笔算下来,却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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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香飘数里、人声鼎沸的巷子口,巷子里反倒是寂寂无声。看着阳光从高大的银杉树枝罅隙洒落青石板街上,留下斑驳光影,带着些许炙热。李牧羊恍然记起:
今天六月初一。
算算日子,距离那九颗阴雷冰火丸爆发已不足四个月。十月暮秋时分,便是鹿城毁灭之时。而叔父临行前所说的听雨楼机缘究竟该如何获取?
李牧羊背着小背篓,端着热腾腾的关城水饺,缓步而行,脑海中却不断思考这个问题。忽然眼睛一亮,仿佛拿定了主意,决定先去找几个人打听一下。
然后低头闻了一下饺子的浓香,眼睛眯成一道月牙,口中嘟囔着:“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脚下加快了速度,向巷子深处走去。
三年时间,十二场春夏秋冬,一千零九十五的日夜。
自从昨日在小院呆坐整天后,他便想通了一件事:三载春秋之后,无论是生是死,都得站在李晋棠那个油腻无耻的中年汉子身边。至少要让他觉得——捡来的这孩子不止是名牧羊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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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炭小道士何辛甲和邋邋遢遢的老道士从屋
里搬出两把椅子,像两堆烂泥斜躺在已略显炙热的阳光下,眯着眼睛没精打采,像是许多日子不进水米。
小灰驴同样四足八叉,躺在小院中央。
何辛甲有气无力道:“师父,徒儿好饿啊。”
老道士唉声叹气道:“要怪就怪你太过愚钝,每次作法封妖最后都被你坏了大事。既然赚不到钱,那就只能吸食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了。你学学为师,嘴张大,吞日华。烈阳之光,最是美味,比那什么烤猪蹄、什么烤包子好吃多了。”老道士说话间,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奋力张大了嘴,仿佛真的要将天地间的烈阳吞食干净,以饱口腹。
何辛甲听惯了老道士的鬼话,丝毫不为所动,盯着蓝天白云想象着天下间的美食。忽然一骨碌翻起身来道:“师父,你还记得我们去年在河间城吃的驴肉火烧麽?哎呀,那是一个色泽鲜嫩,肉香不柴,香味绵长,酥软适口。徒儿为拯救苍生,曾夜读医书,记得上面记载着——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驴肉可补血、补气、补虚。实在是最适合师父您的大补美味,您想想啊,您老惯爱出入烟花青楼之地,不畏艰辛,不惧因果,时常通宵达旦,指点苍生迷津,身体定然有所亏虚。倘若以驴肉进补,说不得还能功力大涨,多多点化几位深陷红尘苦海的女子。如此,岂非妙哉?”小道士谆谆善诱,满脸宝相庄严,只是说到驴肉火烧时,咽喉不自觉动了一动。
话音刚落,只听嘭地一声与咯吱一声同时响起。
何辛甲视野中出现了一片浩瀚无边的灰,灰不溜秋,却又仿佛浸染着无数旺盛生机。他哀嚎一声:“师兄,打人不打脸啊。”
咯吱一声,是李牧羊推开小院木门的声音,推开木门他便瞧见眼前颇为诡异的场面:
小灰驴四足从地面弹起,高高跃于高空。前蹄如风横扫,嘭地一声打在黑炭小道士何辛甲脸上,留下一道灰色痕迹。何辛甲身形轻飘飘后退,口中大叫着:“师兄,不要得寸进尺,师弟我也是有尊严的。惹急了我,我连自己都打。”
小灰驴置若罔闻,四蹄如风,四处追打,何辛甲身形再是迅捷也避不开那灰不溜秋的蹄子。这一场面看得李牧羊目瞪口呆,震惊莫名,那小灰驴的飞蹄,很明显是一种颇为奇妙的拳法。只是让一头驴用蹄子踢出来,便显得分外诡异。
正凝神观察小灰驴追打何辛甲,耳畔忽然响起一道慈祥悦耳的苍老声音:“小居士,你也瞧出来那是很高明的拳法吧?想不想学呀?拿这盆饺子交换,你觉得怎么样?”
李牧羊回头一瞧,原来那邋遢老道士不知何时凑上前来。只不过他两眼放光,只是直直盯着他手中那盆热气腾腾的饺子,犹如饿虎见羊。
李牧羊紧锁眉头道:“学不学拳法无所谓!但是我要知道关于地脉造化以及一寸租金的所有信息。”然后又斜着身子让老道士看了小背篓里的牛肉、烈酒、猪板油、白面等物事,“满意了,这些都送你们。”
老道士半刻也没有犹豫,斩钉截铁道:“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