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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在后面

在甲先生的帮助下,我成功分裂出了七个人格。他们为感知,思维,情感,智识,欲望,记忆与自我。

然后他们便破灭了。

当然,我认为这种解释莫名其妙,甚至有些诓骗的味道。因为从未听说人格分裂是如此。每个分裂人格都应有自我的性格,怎么会割裂成一片又一片,如破碎的玻璃一般惨淡?

当然,我在开玩笑,这种分裂怎么可能是真的,哪怕是魔法师都未必做到,更何况只是区区心理医生?开玩笑是人类才拥有的东西,而我现在拥有了。

说来有趣,不知从何时起,模仿与真实,伪装与真情开始难以分割,一张面具后是一张面具,一具躯壳里藏着一具躯壳。我不小心,也可能是有意使自己变得复杂。

我开始使自己相信,我是一个开朗乐观的孩子,生来如此,未来依然。我如一滴水流入群体的海洋,不被任何人发现踪迹。我的感知被模糊,思维在扭曲,情感已钝化,智识将重组,欲望尚燃烧,记忆终幻灭,自我去放逐。

我还是如今的我吗?忒修斯之船历来众说纷纭,但都难以服众,况且我连我是谁都没有搞明白,又怎会研究这些徒然的东西?

我幼时最爱读书,但读书越多,恐惧却越深。我沾染上了谁的思想,又变成了谁的信徒?我看见白纸上被无数颜料沾染色彩,变得不再是当初的我,而我不得不读更多的书,看见更多的是思想,将我身上变得更加斑驳,希冀可以从矛盾中看到本初。这是我们的局限性,人经历社会方能思考,可这思考又被困囿在社会中,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

窗外的北风呜咽着,与车辆呼啸而过的风声交响,而我躺在地板上感受冰冷,触摸着心脏的跳动,却对这生命的活力不安。

早年外婆罹患胃癌离世,我已忘记当时赤日与蔚蓝,只记着狂风咆哮恸哭,不久后黄沙掩盖了光明,只剩下浊暗。母亲在另一间窑洞中哭得死去活来,双眼红肿,昏迷多次。

我平静的安抚母亲,之后与自幼父死母离的表哥并坐在石碾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类拿着大大小小的物件,来回攒动,如一窝老鼠。当时的我唱着歌,托着腮饶有趣味地观赏一切,如局外人一般高高挂起,毫无悲伤。而自幼被外爷外婆抚养大的表哥也没有哭,以难以言明的目光看着我,我却莫名其妙。

那天晚上我与表哥趁别人熟睡时揭开了那口似乎没有钉住的薄棺,感触到了冰冷的尸体。外婆矮肥的身体一动不动,脸上不再有和蔼的微笑,黑色的头发也不会再变白。

她已经残缺了,死是一切的终结,也不会是任何的开始,死便是死,哭泣毫无意义,死也不需要任何怜悯,这是我们都拥有的归宿,没人能逃避。

第二天便要下葬。人葬归厚土,落红化春泥。白事算恩义,大墓承今昔。这是老话,亦是旧俗,我们小辈照例要扯白幡喊人魂的。我本可以不去,因我是外戚,奈何送终人太过寥寥,小辈并未凑齐,所以那天也扯着三米高的招魂幡去了。

天气反复无常,烈日后风沙,风沙后暴雨,十几千米的山土路到底走完了,弄得一群人泥泞不堪,汗流浃背。最后磕头哭别时,不少人都热泪盈眶,可我偏只有痛苦与麻木——痛苦是走路太多磨出血迹,麻木是他们的情感与我隔绝,我再一次站在局外。我淡漠,可我又不得不装作痛苦,

捂住眼睛表演潸然泪下,口中呜咽似是打击至深。哭丧,到底太过厌恶,真哭还倒罢了,可偏有无数人假哭,欺骗自己,欺骗他人,欺骗死人,为着自己的目的主动亦或被迫做着虚伪之事,竟能滴出无数热泪来。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我的情感是虚伪,连假哭都无法做到。情不至深,人不至善,总是薄凉。我拥有抽丝剥茧的感知,却并无人的情感,它似是生而没有的。听母亲讲,我很少哭,也总是喜欢一个人独处,从不爱聚居热闹,搭积木,打斗配音,绘画,发呆,总是一个人。的确,我每节体育课其他同学都组队游戏,只有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在操场游走,像带着荆棘冠冕的王,涌出一些有的没的东西。这格格不入或许也是他们远离我的原因吧。

那是我第二次,或许是第一次见到亲人离去,也是真切触碰到死亡的一次记忆。地板是比地凉的,我躺着,不知怎的心中冒出这样的话来。这话又不自觉倏忽而逝,我转瞬便失去了感慨。

在有记忆或未有记忆的岁月里,我在成人前经历过三次死亡,感受过四次亲人的离去,听说过无数次生离死别,但都被镜面反射模糊,只留下浅浅的痕迹。

因为我的不哭不闹,父亲差点坐死我,幸而母亲尖叫示警,最后只坐弯我的小拇指;在院子的两棵枣树间绑上吊床,然后把自己荡出山坡,外婆刚好锄禾回来,在山坡接住了我;被一直膘肥体黑的大狼狗追赶,被石头绊倒滚到崖边,差点粉身碎骨;脑炎和百日咳也让我从鬼门关中飘飘荡荡,只差临门一脚。死亡对我来说有着特殊的含义。后来我总在想,若是就此逝世那该多好,不必如现在这般既厌恶生活,又恐惧死亡,使我挣扎煎熬多年。

亲人的离世,多是死后听闻,未有亲眼见到。在印象里惟有一次,我有着虚幻的接触。

我曾记得这样的画面:苍茫的黄土高坡接着压抑连绵的黑,那乌云铺陈缓缓下沉,如同神灵的隐怒。家人缓缓走出那三见破烂的窑洞,他们窃窃私语,又不安沉默,我在窑洞里手拿牙刷向外看。

之后雷霆万顷,从这边天空到那边天空,-从乌云照亮大地,映得他们脸色苍白。陕北的闪电本就银蛇乱舞,气势逼人,而那次更甚,仿佛世界破碎一般。在雷声滚滚中,我见一道黑影披上光辉,驭着白色物群在雷间穿梭,消逝在云深处,而他们好像无法望见。

在之后几年中,我时不时坐着这样的梦,离奇之下告诉母亲,母亲却愕然不语。后来,我了解到,我表哥的父亲在我三岁那年往远地放羊,然后被雷劈死,这似乎便是我梦里的根源。梦很有趣,但可能并不真实,记忆也随着成长扭曲,幼年的存在混淆着,没什么值得品味的地方,但我终会记忆下去。

除此之外,外爷的惨死和爷爷的病死并不熟悉,就连葬礼都未曾参加。我看着亲戚们背对着我大骂白眼狼,转身又对我笑脸相迎,说我是什么家族的希望。我对此亦不以为意,人类本就如此,无数张脸都可真可假,真混着假,双重思想都可以,那更多自然也可以。或许在当年尚未经历诸多痛苦时我便已知晓。而如今我便更知道,异类的我想要成为的那种人类,也是异类啊。

生死是我生命中一大主旋律,是我这苦涩而又绝望的人生中亘古的基调。对苦难的理解,我或许异于常人。有的人接触苦难,要经历多次,而有的人天生敏感,只需一次,还有的人通过不断揭开自己的伤疤直视过去,或者当个共情的观众,将别人塞入自己心里。我试过许多方法,像个疯子一样去追逐深渊,希冀能带给世界微末光亮,这也是我失眠白头的原因吧。

我何时能不再是别人,拥有自己的情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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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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