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百万卢布

第四章 百万卢布

黑暗中有人轻声呼唤。

置身于无边无际甚至没有长宽高的暗域中,她犹豫了好久才踏出一步。那声音似乎来自每一个方向,又似乎来自她的面前不远处。她根本没想过去找——事实上她很怕黑。

她闭上眼睛,视野却逐渐明朗。暗金色的视觉领域逐渐加载清晰。她的手捏了捏身下的柔软,突然意识到自己躺在那个中央大厦总统套房里时,就猛地从真皮沙发上坐起。她朝桌子的方向看去,伊凡就静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正捏着那只装着柠檬红茶的烤瓷茶壶。他微笑着递过一杯,“来一杯吧?对安神有好处。”夏洛蒂就怔怔地坐在那里,她现在的心情之震撼程度和发现自己总是唠叨的妈妈是美少女战士没什么区别。

回过头来,她这才匆匆伸手接过伊凡递过来的玻璃杯,仰头喝下一大口。放下杯却对上伊凡冷冰冰的,本来打算随着红茶吞下去的焦虑也一起堵在嗓子。“现在,让我们聊聊吧。”伊凡撇了撇嘴,这么说到。

夏洛蒂把因为五十块钱惹上这些麻烦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我早就说过,别太在意这些小钱。现在好,你竟然被他盯上了。”伊凡皱着脸抓了抓蓬松的头发,将头深深地低到两肩之间,脸上罕见地露出了悲戚和深度焦虑引发的绝望表情——夏洛蒂上次见到这副表情是在他游戏五连败以后。她虽然很想解释和倾诉什么,但脱口而出的则是:“这句话好像是上次我叫你还钱的时候,你用来打发我的。”

和平常不同,伊凡并没有像平常一样作为一个捧哏接下话茬,然后两人没营养地笑一笑。而是看起来焦虑无比地重复一些令人听不懂的字眼。夏洛蒂零星听见一些什么“预言”,“选择”之类的,在无人对话中,她看着伊凡,头一次从这位熟悉的损友身上感到好像班主任找家长一样的威压——她所经历过的最强的压迫感。或许是因为他胸口一排正闪闪发亮的勋章。

“不管怎么说,刚才真的挺爽。”夏洛蒂尴尬地笑了笑,她急需结束这种颇为令人不适的情形。伊凡头都没抬地挥挥手,似乎表示这点事情不值一提,房间里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良久,他把头发有手简单地向后一撩,抬起头,看着正在努力抠手指的夏洛蒂,“老实说,这之前我并不知道是你。”她这才反应过来,某种意义上,是伊凡把她拽入了这一系列事件。而她本应雷霆震怒的心却不起反应,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平时轻易地在他脸上掐一把的从容和熟悉去了哪里。病秧子废狗贱嘴伊凡和权势通天的蛇剑集团ceo似乎是前后滴入水盆里的两团墨,弥散掺杂最后又融为一体,把一盆水染成她熟悉又陌生的奇怪颜色来。

“夏洛蒂·莫里亚蒂。”伊凡眉头紧皱,不带一丝表情地看着她,“将你卷入这一切并非我意,但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他站起身来,“我坦诚地告诉你,你面临着两个选项,而你必须做出一个会改变你命运的选择。”不等夏洛蒂答话,他又抛出一个疑问句来。

“你认为意志能够影响现实物质世界吗?”紧接着是另一个问题,“也就是说,你相信鬼吗?”

夏洛蒂没有作出回答——伊凡对她怕鬼这件事了如指掌。有一次伊凡破天荒地请她看电影,进了放映厅才知道是鬼片。那场电影导致他们一周都没好好说话——可他为什么现在非要问这种似乎和这一切毫无关系的问题?

“事实上,它们在这世界确实存在。”伊凡看了看她,抿了一口杯里的红茶,全然不顾夏洛蒂已经微微变化的脸,继续说,“但我们更喜欢将他们叫做Greatwill,塞里斯语翻译为伟大意志。但不要误会,这是个翻译词汇,本意指的是强而有力的精神意志化的等离子体,与存留意志的其本人是否伟大无关。”

“你听说过图坦卡蒙的诅咒吧?或者是故宫的鬼影。”夏洛蒂点了点头,伊凡也轻轻回应,“造成这些匪夷所思的事件的就是伟大意志,人死后的精神意志体从体内抽离,在物体或者场景内造成某些影响,也就是过去的塞里斯阴阳先生所谓的寄居灵和地缚灵,但他们对事情的本质意识错了,不是精神意志体本身,而是已经为等离子态的他们对物体造成的某些影响产生的怪事。”

“你确定你说的是鬼魂而不是什么类似于量子力学的东西?”

“那要看你对鬼魂的定义了。一般而言,像人体这样的系统会产生许多游离的粒子,当密度达到对宏观体有影响的密度,电离粒子空间尺度大于德拜长度,时间尺度大于震荡周期,就可以算做产生了等离子体。而科学研究发现等离子的温度,磁场,组成人体都可以满足。中医里的穴位就是对身体中电磁密度大的结点作用,所以人体产生的游离离子满足密度要求。时间和空间尺度什么的说了你也听不懂。目前学术界有一部分意见是人体的确会产生等离子体,人活着的时候等离子体与人体协同存在,人死后,等离子体会离开肉体,但是这个等离子体因为没有身体的保护,会因为雷电,高温等环境而破坏,灵魂消散。所以鬼一般生活在房子里或者阴暗的地方,避免消散,鬼会吸收空气中的温度,所以阴森森的。但确实这个设想还有一些很大的问题,比如等离子体会怎么产生意识,怎么对外界环境感知,怎么形成记忆,或者保留生前的记忆……”

“你他妈理科不是很差吗?”终于忍无可忍的夏洛蒂没耐心地吼道。

“公司的几个微观物理科学家怎么说的我就怎么背下来的。”伊凡故作自然的脸皮绷不住了,他呲着牙恨恨地说。

“那就合理了。”夏洛蒂甩甩手表示继续。

“……听到这里你可能会奇怪,这和我们公司有什么关系呢。”伊凡忍着火,尽力保持着正经对话,眯缝着眼睛说出了夏洛蒂(在质疑他理科素养不符本人水平之外的)的心里话。但她心里更奇怪的其实还是理科差到得个位数的伊凡怎么能耐着性子背下来这么专业而高深的物理词汇。

“被伟大意志影响的物体,有些会产生奇特的能力,我们称为魂器。对,没错,确实是从哈利X特延伸过来的定义。”他终于浅浅地笑了一下,似乎对自己的小笑话很满意,“而我们公司的最新开发领域,就是在全球范围内寻找魂器,并发挥它们的作用来达成我们本不可能实现的目的。”

“坦白的说,这项工作很危险。如果你接受了这项工作。你的未来就是满世界地寻找魂器,或许是在东非贫穷破败的街头当买家,也有可能是穿越最蛮荒的不毛之地去挖掘探索,也有可能是做防守最严密之地的飞贼,也有可能三个月甚至都住在鸟不拉屎的地方。”伊凡摆着手无可奈何地撇了撇嘴。

“但这项工作会给你带来无限的荣耀和财富,正如邀请信上说的,我们不会吝啬报酬和提供任何优越待遇。我们的能力你现在所见的只是冰山一角,就像今天轻而易举的把雅史一家从这里清理出去一样。”

他放下杯子,似乎是为了平复她的心情,轻轻地拍了拍夏洛蒂的肩膀,就像是半个月前一样用几个指节捏了一把。

“或者你也可以选择把这个故事烂在心里,拿着我们说好的五十块钱走人…嗯,事实上我可以给你一百,就当是附赠的吧。”他说到这里,拍了拍戴着白手套的手,“好了,拿个主意吧?”

夏洛蒂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她想了一秒钟。

她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日复一日的冗杂无聊又聒噪的生活,每天重复着一样的事情。她像是机器,现在为了看不见的未来无意义地做着近乎于浪费时间的重复工作,而眼下唯一可预见的事情是未来也会如此。而命运似乎系于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就像网上被编成段子的单位笑话一样,可能因为得罪了上司而因为左脚先踏进办公室而被开除——甚至都不需要理由。诸如此类的一幕幕在她脑海内与她的生活图景一幕幕地闪回,她作为被统治者的命运正在正向她招手,这些最后被定格在一副画面上。

雅史从笑到哭的脸。

凭什么她生下来就有更好的人生呢?

如果是机器,我为何铸?

如果是人,我为何生?

她又转念想,她其实知道自己的生活很烂,但似乎连烂都烂的那么平庸,有的人生活能烂出话题烂出故事,这样至少有点情感上的慰藉。但是夏洛蒂生活的过于平庸,连被八婆闲谈的价值都没有。

这个世界上最可悲的,莫过于被无视了吧,没人在乎你的好坏,那你真的就是死了。

文学家常说生活是天气,可能会有雷雨,可能也有阳光。但她过去的生活是一道绝不明快的阴天,这种感觉就像是一根系在脖子上的绳索,每天收缩一点点,可能一直以来都不会多危险,但最危险和可悲的就是当绳圈收紧的那一天你早就已经习惯了,于是乎你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被杀死了,只剩下一具沉重而毫无生气的行尸走肉。

而夏洛蒂现在,似乎看到闪电划破令人窒息和阴霾,而一匹覆披着光的白马,正从天边的地平线而来。

百万卢布,日后打工几十年都难挣来的钱。在夏洛蒂的脑海中,它们像是会说话的一样,正用叽叽喳喳地那魅惑的嗓音吸引她,当身边每个方向传来它们的叫声时,她却正在黑暗中伸出手竭尽全力的抓取。比起这些唾手可得的利益,平时画大饼的励志语录是多么软弱无力——事事皆阿门,到头一场空。刚才桀骜少年臣的快感还尚未散去余热。每当她保存的理智在考虑放弃时,这股毒品一样的快感就像是意乱情迷的枷锁,把她整个人裹挟进覆网,而她本人却有意举手投降。

她要追逐雷电,她要抓住马缰。

她应该有权利选择,有权利更好,更精彩的活着。

“伊凡·卡列金·布罗戈诺夫斯基,我愿意成为你的雇员。”

“得欢乐时且欢乐吧,谁知明天有没有这闲暇。”伊凡恍若未闻地呢喃叹到。

“什么?”

“没什么,一首文艺复兴时期的小诗罢了。”他不可置否地摇了摇头,在桌子上一张带火漆的烫金字契约书上用黑钢笔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俄文名字,Иван·Каренин·Брогновский.然后转手递给夏洛蒂,就像是在学校转手一张多余的卷子一样自然。夏洛蒂接手过来,半开玩笑地问:“我也要用俄语签字吗?”

“如果你有意向的话,可以。”伊凡嘴上漫不经心地这么说,却立刻草草在另一张纸上同样勾画出了她名字的俄语花体。夏洛蒂同样草草描摹了一会,在那张看上去就价格不菲的纸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Шарлотте·мориарти.

她看着底栏上的这两个名字,自从夏洛蒂落下笔的那一刻起,契约开始生效了。夏洛蒂·莫里亚蒂正式成为了蛇剑集团的特殊聘员。

“嘿,boss,是等毕业以后我就正式上岗了吗?”夏洛蒂本来想问到底为什么非她不可。但是她直觉伊凡不会说明——至少会拐弯抹角好一段时间,而她懒得多费口舌。她自认为找到了一个能化解尴尬的幽默话题,可得到的答案却让她的理智再次占领了精神的高地。

“你不会有毕业了,十天以后就准备出差做一个任务吧。”伊凡瞥了瞥她,一副“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的嘴脸。

“现在还来得及反悔吗。”

“来得及,当然——来得及。”伊凡抬起头来笑笑,让夏洛蒂的心中升起一轮暖阳。“只要你把五十万卢布的违约金付了就行了。”现在她的心被这轮红日烫了个重度烧伤。

“呵呵,我开玩笑的。”夏洛蒂把自己满是汗的手捏了又捏,留长的指甲深深扣进大鱼际里。

“回头把你妈叫来吧,我会处理。”

三天后。

夏洛蒂虽然早有预料这个混血混蛋会整出什么大狠活来,但是没想到这么狠。

她现在和妈妈一起坐在中央大厦的商务厅——实际上和宴会厅在一个楼层,她还能回想起雅史家狼狈的那个上午。但她已经无暇顾及。桌对面作的是两个西装革履相貌出众的俄罗斯人,一男一女,正带着职业式的甜美微笑说着她们母女谁也不懂的话,手里拿着莫斯科国立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和本校的各种荣誉权威证明——这确实达到了他们的目的,夏洛蒂的妈妈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女儿是怎么白捡了这么一个大便宜,这所世界知名的理工科大学竟然追着她的文科生女儿,几乎是跪在在求她入学。

她听着两个俄罗斯人甩出一个又一个冠冕堂皇其实根本不成立的理由,她的女儿在文字中被捧到了与杨振宁、爱因斯坦同级的地步。这种刺激使得她的母亲面部总有不自觉的抽动和痉挛。夏洛蒂却全然没有她妈妈的激动心,她看向这两个模特胸口,紫色珐琅彩的蛇剑七叶花胸针明灭可见。

而站在桌旁挂着翻译名号喋喋不休的,正是伊凡本人,他抖动着粗黑的眉毛陪着笑,还特意穿了不怎么高端优雅的普通西服,现在的他活脱脱像个房产中介。

在一上午的三重洗脑中,夏洛蒂的妈妈在那张“入学通知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不说了妈妈,飞机要起飞了。”夏洛蒂打完这行字,关上手机。在飞机的跑道中看向窗外不断变动最后停滞在云层的视野。云海翻涌,正如公元前爱琴海的波涛。

这就是21世纪的奥德修斯扬帆起航的那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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