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孙老太和他的猫

三. 孙老太和他的猫

午后的环路上,车流稀疏。最常见的是红白相间的公共汽车,因为并非高峰时段,车里的乘客不算多,基本上是人人有座,他们正透过车身上大敞的玻璃窗,悠闲地欣赏着京城夏末的街景;偶尔有辆全车漆成黄色的“面的”响着喇叭,从旁边加速超过,穿着跨栏背心的司机探着头紧盯前方,后面的乘客座位却空无一人,显然是着急奔去哪个人多的地方拉活儿;同样是出租车,红色的夏利起步价要比天津大发贵一些,但是车内有空调冷气,在这样的炎热天气里就显出了它的优势。路边站着一身西服打扮的“大款”便放过了驶在前面的“面的”,等夏利开到近前才招了招手。“的哥”为了不错过这单生意,连忙一个急刹,车子闪着红色的尾灯,在轮胎与柏油路面摩擦的嗤嗤声中奋力停了下来。

老夏显然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司机,肯定没少遇到出租车肆意乱行的情况,所以一直注意对方的一举一动,看到夏利横在路边,便快速向左打方向盘,同时通过后视镜瞟了一眼中间车道,还好没有其他车辆经过,切诺基顺利从出租车的旁边超过去,临了,老夏还不忘低声问候了一下对方的先人。

这一连串躲闪的动作,可苦了没有系安全带的我,在副驾驶的位置被晃得七荤八素,只得紧紧抓住车门上方的把手,好歹稳住身体。

要说起来,我在警院中就取得了驾驶证,尤其是特种驾驶考试的得分也不低,还被教官夸是块开车的料。不过那毕竟是在训练场内,我对实际路况的经验无限趋近于零,所以老夏是断然不会把这辆队里的“宝贝疙瘩”交给我来开的。

这也不奇怪。

市局刑侦总队大案支队,承担着全市故意杀人、伤害致死等八类严重暴力案件和涉外刑事案件侦查、拐卖妇女儿童犯罪以及重特大敏感案件的打击查处工作,可谓是责任重大。但是队里的经费一直捉襟见肘。预算并非不够充足,根据据公安部、财政部印发的《公安业务费开支范围和管理办法的规定》,明确了侦探破案费、特情耳目费、警犬训养费、办案差旅费、技术装备和消耗费、行政应诉复议费、公安专用器材研制费等一系列经费的管理办法,只是分配到各队手上,还要紧着重要的开支使用,就免不了要有个先来后到,所以在换车这件事上,局里的答复大概有以下几种:“这次的交通费给警犬队了”、“先紧着购置警巡车辆”、“你们三队那两辆切诺基和普桑不是还能开嘛”……最终,领导考虑到现有车子的警龄比某些年轻侦查员的从警时间都长,总算批下来一些交通工具维修费。

真不是我喜欢发牢骚,着实是因为呆在这辆切诺基里感觉就像一种惩罚。想必早就过了保养期限,也不知道跑了多少里程,这辆车的车况真是不敢恭维。发动机的声音忽大忽小,皮带也有些松,转速一高便吱嘎乱响,带着整个车身一起发抖,让我恍然间有种坐着手扶拖拉机的错觉。座椅也谈不上舒服,副驾驶的椅背已经有些凹陷,靠上去几乎能感觉椅子里的铁梁硌着脊柱。空调是根本不用想的,若是非要打开,出风口里吹进来的也只有车外的热气。其中还夹杂着汽油的味道,再加上车厢里挥之不去的烟味,让我有点上头。我只得费着力气摇下车窗,任外面的风硬硬地拍在脸上,呼吸倒是顺畅了一些,心里则寻思着:坐这车真是从视觉、听觉到嗅觉,再到触觉的全方位折磨,没有把它用在审犯人上着实有点屈才。

“师傅,咱们这是去哪儿?”我看着老夏全神贯注开车的样子,本不想让他分心,但我更不喜欢沉默。许多像我父亲一样的老公安都不善言谈,倒不是他们故作冷酷,很多时候是因为工作太累或出于保密的需要。但我比较另类,一直笃信犯罪心理专业课上老师所讲的“言多必有数短之处”,便总喜欢问个不停,寄希望于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挖出自己想要的信息。

“找猫去。”老夏还是坚持那套说法。就在我想接着追问的时候,他补充了一句:“顺便去看看老太太。”

看,出现新线索了吧,我心想,寻思着如何继续展开攻势。

审讯中要突破口供,无非是“情”、“压”、“疏”、“势”四种方法,我打算先试试情感感化这招,能不能从老夏嘴里套出更多消息。

“能让您亲自出马,这猫肯定不是一般的猫,老太太也不是个一般人吧?”

老夏用鼻子哼了一声。

“师傅,我这初来乍到的,您可得多带带我,待会儿您让我干什么?我肯定好好表现,您脸上也有光,是不是。”

老夏依旧没有搭理我。

这个结果并未出乎我的意料,对方毕竟是在警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公安,什么情况没遇见过,我这点小伎俩肯定斗不过他。

没关系,我可以变换策略。

既然对方不愿意深谈,那我就将开放式讨论改为封闭式提问,尽管这种方式在学校里曾经被老师批评有“诱供”的嫌疑,不过在非常情况下,通过各种假设去试探,再从对方的微动作上观察反馈来加以验证,也不失为一个没办法的办法。

“这家人不会摊上什么事了吧,是受害人?”

脸上没有反应。

“肯定没有找猫这么简单,背后应该和案子有关?”

表情毫无波澜。

“您这是在故意考我吧?”

老夏的嘴角微微上翘,幅度很小,时间极短,如果不是因为我有意盯着他的脸看,恐怕会错过这一闪而过的表情。

妥了,我知道自己算是胜他半子。

虽说刑侦里讲求的是口供,但预审员只要拍桌子瞪眼,嫌疑人就痛哭流涕地表示“报告政府我全招了”这种情形,基本上只会出现在电视剧里。而真实的审讯大多是极端心理上的交锋,对方表现的动作可能比说出的话还多。眼神瞟向什么地方、擦汗是用收心还是手背、搓手搓的哪根手指、挠头的力度轻与重、甚至咽口水的频率,任何一个细微的行为背后都映射出对方真实的心理状态,有经验的侦查员往往能在其中看出门道,几个回合问下来,就把案情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可惜当时的我还是初出茅庐的新人,不大可能掌握这门功夫,自然没有注意老夏揉搓档把的动作,以及坐姿的变化,否则还能看出更多端倪。

现在我大概能够猜到他确实是在考验我,不向我透露太多信息想必是希望我在接下来的现场中自己去发现更多线索,最终将事件的拼图组合完整。我不知道这次的“随堂小测验”是老夏临时起意还是李队暗中授意,但可以明确的是,其结果必然直接影响到对我的评定。

我就知道,大案三队是进去容易留下难。

既然心里有了些数,我也就不再多问,便把头转向窗外,没有欣赏风景的闲情逸致,至少避免自己再胡思乱想。

这时我才发现切诺基的速度开始下降,一开始并不明显,然后车子经过一处匝道,老夏轻点刹车,切诺基驶出主干道,滑入辅路,在继续前行了几百米后,缓缓停在一处繁华的商业街的路边。

“就是这儿吗?”我伸着脖子朝车外张望,但怎么也不觉得这里会有居民小区,因为我只看到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稻香村”三个字。

“还没到呢。就是路过先停一下。”老夏说着下了车,我连忙从副驾驶的位置跟过去。“今天的日子有点特殊,咱们也不好空着手过去。”

说真的,我有段时间没有进过糕点店了。不过只要置身在飘满奶油与果酱香甜气息的柜台前,记忆就如同开闸的洪水一般涌遍全身。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寒冷的早晨,跟随父母踏着厚厚的积雪,跟着蜿蜒的队伍一步一步排到店内,隔着锃亮的玻璃橱窗,贪婪地欣赏着色香味形俱佳的点心,幻想着把它们吃到嘴里的美妙感受。不过父母打包好的京八件并不是给我的,下午就会送到亲戚的桌上。那年月,逢年过节带上一个点心匣子是走亲访友的标配。所以要不了第二天,也会有盒点心随着亲戚的来访摆到我的面前,打开盒盖的一刹那,糕点的香气散发开来,那便是我印象中的年味。我最喜欢里面的山楂锅盔和果酱盒,当然,如果在点心匣子里发现有几块奶油蛋卷,绝对能让我乐上一整天。

如今长大成人,糕点吃的多了,味道倒是没变,幸福却好像减了半。今天走进这家店,看着琳琅满目的食物,没有勾起我多少食欲,却尽是回忆。

就在我兀自感慨的时候,老夏已经在和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女店员攀谈了。

“同志,您想买点什么?”对方说着,手里已经操起了包装纸和食品夹。

“一般老年人喜欢吃什么?”老夏问道,伸着脖子往柜台里张望。

“那要看老人的口味,平时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牙口怎么样?”看老夏吞吞吐吐地说不清楚,售货员猜到他是买来送礼的,便开始介绍。“这个蜂蜜蛋糕不错,老人们都爱吃,暄和,也不那么甜。给您称几块吧。这么多,够不够。”她熟练地夹了几块蛋糕,包进纸里,又指着另一个柜台说,“这个绿豆糕卖的也不错,有的老人专门来买这个,就好这口。还有枣花酥,桃酥,要的人都挺多,”

老夏嗯嗯啊啊的应付了一番,突然问:“有寿字饼吗?”

“瞧您说的,那还能没有,福禄寿喜全着呢。”售货员这次连问都没问,直接夹起了好几块。

“行了,就要这么多就够了。”要不是老夏急赤白脸地拦着,我觉得售货员能把一箱子饼都塞进袋子里。

“这几块几天就吃完了,要是觉得好吃,您再来啊。”售货员嘴里说着,手上给每个纸袋打包,上称,又拿出计算器按了一番,将屏幕给老夏看了一眼,“一共这么多钱。”

我仿佛看见老夏的脸变得更黑了。他从裤兜里摸出钱包,跟相面似的端详了有一阵,才掏出几张绿色的票子,又从对方那里接过找零、收好,便提着打包的点心出了店门。

回到车上,我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抱着老夏买的几包糕点,再看看他的脸上,似乎还没有从结账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于是我又把刚才的经历在头脑中重放了一遍,决定说点什么,缓解车内阴郁的气氛。

“师傅,从刚才您和售货员的对话中,我大概推测出来一些信息。”

老夏没有看我——他开车的时候视线几乎不会离开前方的路面,嘴里说道:“那你说来听听。”

我一看这事有门儿,只要对方愿意开口,就说明是感兴趣的话题,便继续分析:“一开始您就叫对方是老太太,所以是女性,年纪较大。刚才咱们进的是北稻,也就是BJ稻香村,而不是苏稻,考虑到口味不同,所以老人是本地人没错了。再看看您买的这些东西。”我把纸袋子一一提起来,“蜂蜜蛋糕什么的都是比较软和的点心,想必老人牙口不太好。一般来说,人到60岁以上就容易出现牙齿松动等一系列问题。但是人家没有忌口,说明身体还行,没有其他严重的毛病。最重要的还有这个。”我挑出一袋点心晃了晃。

“瞧着点,那是酥皮,老贵的。”老夏插了一句。

我连忙把动作放轻。“您专门找售货员买寿字饼,这可不是随便送的,只能说明老人今天过生日。”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些了,便总结道,“所以我们要找的人是女性,60-70岁之间,身体健康,本地人,生日就在今天,或者可以把时间范围放宽到本周内,要是能在局里的户籍系统里面査一圈,不出两个小时我就能找到这个人。”

其实我并不奢望老夏的表扬,也不担心会被批评,刑警队里有个氛围,就是一定要集思广益,比如案情讨论会,上到局长队长,下到老公安新刑警,只要对案件有任何靠谱或不太靠谱的想法,都可以提出来大家一起讨论,因为没有人能知道犯罪分子的想法究竟如何,只有穷举出所有可能性才能为案件找到方向。既然知道了这次跟着老夏办事算是对我的第一次考核,我自然要充分的表现自己,至少能给他一个良好的印象分。

“说的还真有鼻子有眼的。”老夏对我的分析不置可否。“不过生日这个线索是我说出来的,只能算你耳朵尖。”

“师傅,我说句大不敬的话,过生日送寿字饼也忒俗了。”表现欲让我在作死的边缘反复试探,“现在都九十年代了,您得跟上潮流。”

“你小子刚来头一天,还教训起我来了。”老夏的右手从方向盘上挪下来,在空中挥了挥,顺势握在档把上,我觉得那是因为我俩还不够熟络,否则我可能跟大刘一样会挨上一巴掌。

“真的,您要是信我,您就前面哈德门大街路口西北角那停一下,我也准备个东西,人家保准喜欢。”刚才看过老夏自掏腰包之后,我就决定“出出血”,倒不是故意显摆自己,很多时候,和别人做同样的事情,是用实际行动告诉对方:我们是同一战壕的,这样能迅速拉近双方的关系。

老夏当然明白这其中的人情世故。

十几分钟之后,我从新侨面包房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巴掌大的塑料盒子。

再次启程之后,老夏的目光不经意间瞟向我这边,我知道他是有些在意我买的东西。

以老夏的阅历,想必是考虑过买生日蛋糕的。只不过在他的印象里,一般的蛋糕大小都在6寸以上,要几个人分着才能吃完,那就不如送饽饽匣子实在了。如果不是我平日里总来附近逛街,多半也不会知道这家面包房有类似杯子蛋糕的西点。用圆柱形的戚风蛋糕做坯子,再以黄油裱花,照样是一副生日蛋糕的模样。正因为使用的是黄油而非奶油——这样的用料即便是在京城一众面包房中也不多见,赋予了这款蛋糕独特的味道,售价自然不菲,让我这个还没有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白徒,在付钱的时候体验到了老夏之前纠结的心情。

可能是我的积极表现换来了老夏的认可,他嗽了嗽嗓子,主动开了腔。“其实跟你说说基本情况也无妨。咱们一会去的这家在砖窑胡同,老太太姓孙,叫孙玉梅,是位退休教师,以前在初中教历史。今天整七十,大寿的日子,咱俩空着手去不太好吧。”

我连忙点头如捣蒜。

“要说老太太也挺不容易的,老伴儿早些年因病去世了,就剩一个儿子在身边,相依为命。本来有些积蓄,身体也还算硬朗,前两年因为信什么气功,被一个江湖郎中给骗了,钱花光了不说,还吃假药留下了后遗症,眼睛一只失明,另一只弱视,跟看不见差不多。现在老太太一个人在大杂院住,有居委会帮着照顾,再加上每月的退休费,倒是能保证基本生活。”

“那猫呢?”我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猫是老太太的儿子养的,说是给她当个伴儿,平时家里有个活物也能增添些生气。所以老太太非常重视这只猫,真把它当亲儿子看待。”

“现在找不着了肯定很着急。不过这种事充其量也该由当地派出所出面处理吧?”我接着老夏的话头说道。

他斜楞了我一眼,不再作声,继续专心开车。而我却没有发现他的表情中掺杂着些许的遗憾与失望。直到事后复盘整个案情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完全辜负了老夏这一番良苦用心,也忽略了他所讲这些信息背后的关键,而没有揪住那个最该问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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