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砖窑胡同
切诺基吱吱嘎嘎的又拐了几个弯,从大街转上小路,终于在一个胡同口停了下来,对面的那条窄巷本就只容得下一辆汽车通过,现在被两侧的住户修建存储大白菜和蜂窝煤的窝棚占了不少地方,再加上几位老人沿着墙根一字排开,坐在屋檐的阴影里纳凉,只留出路中间的过道,勉强容得下两三个人并肩通行,让这条胡同里看起来既拥挤,又呈现出一种怪异的规划感。
我能猜到此行的目的地就在胡同深处了、因为这里就是我记忆中老BJ大杂院该有的样子。
老夏在前面领路,我左手盒子右手袋子的提着,屁颠儿屁颠儿跟在后头。
再向前走,便看见一棵老槐树,树干粗壮,斜倚在旁边一间民房的瓦檐上,张开的树荫遮住了周围三四户的屋顶,一阵微风拂过,树影斑驳地洒在围坐在下面的几位戴着红箍的老太太身上。
老夏决定过去寒暄几句。
其中一位头发花白,带着副老花镜,看起来将近古稀之年的老太太用BJ大妈特有的大嗓门吆喝着:“呦,这不是老夏吗,今儿个又来了啊。”说话的时候,屁股都没有从马扎上抬起来。
老夏笑着打招呼:“郭主任,这么热的天,您还在外面巡逻啊。”
“我就是闲不住。一在屋里呆着,就觉得喘不过气来,我就想还不如出来找老姐儿几个聊会天,指不定又听说有什么新鲜事。”老太太的话逗得周围几个人乐出声来。
“这片儿还能有您不知道的事?我可听马所长他们说了,前一阵破获偷自行车的团伙就是您给提供的线索,他们正考虑要不要给您发个锦旗呢。对了,我托您的事情怎么样了?”老夏眯起眼睛问道。
“那还能有错。”郭主任一拍大腿,“要说可真没少费事,最后全靠排口那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要说这帮半大小子也真不省心,平时里猴了吧唧的到处惹事,前俩月把老王头家里的煤棚都给撞塌了,还有上次街道为了过节摆的好几盆串儿红,也让他们把花揪了嘬里面的蜜……”
老夏眼瞅着郭主任的话匣子就要搂不住了,连忙插嘴道:“那就好,他们是在哪碰着的?”
“喏,就在那片儿。”郭主任站起身来,我才发现她个子不高,也就一米五几的样子,所以只得把胳膊抬起来,越过老夏,指向我俩来时的方向。“出了排口,对面的厂房去年就开始拆了,现在还剩一个水塔立在那,几个小孩跑到里面玩给瞅见了。”
我这才扭过头去看,因为方才下车的时候,视线被车顶挡住,又一直背向它走,并没有注意到郭主任口中的水塔,现在看到它像一根杆子一样突兀地杵在一片工地里,算得上是附近最高的建筑了。
正当我打算问问老夏,他与郭主任谈论的到底是什么事的时候,他却先一步开口:“差点忘了,我来介绍下,这是新来的小赵,赵晓安,大学高材生儿,今天头一天到我们这,就让我给带出来见见您。”说罢,朝我招招手。
“郭主任好。”我连忙招呼道。
“呦,大学生啊。”郭主任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年轻有为,人也长得俊,你看看,这身制服一穿多精神,比我们家那小崽子强多了,到现在都没干过什么正经事。”突然,她的话锋一转,“大妈就随便问问啊,有女朋友没有?”
“没有,没有。”我连忙摆手,提搂着的纸袋子也啪啪作响。
“人家刚毕业的。”老夏的语气不大像替我解围,
更像是在看一场热闹的围观群众。
“刚毕业怎么了,大学就不兴找对象了?”
我觉得眼前正在说话的这位大妈思想还挺开放的。
“我们这位小赵同志可是好兵帅克,又好又帅,眼光都高着呢。”老夏找补了一句。
我有种自己深陷敌境,四周又围了一圈地雷的感觉。
“那又怎么样,你跟大妈说说,想找个什么样的?大妈这里有好几个合适的闺女,给你踅摸踅摸。”
就好像敌人朝地雷阵里扔了个手榴弹一样。
我真心觉得郭主任的工作单位,极有可能是大龄青年婚姻介绍所。
最后还是老夏出面打圆场。“得嘞,那先谢谢主任了啊,今天我们还有任务,赶明找个休息的日子,我再给这小子带过来,专门开个相亲大会,来个警民一家亲。。”
“瞅把你给忙的。”郭主任咂咂嘴,更像是因为自己没有个女儿好纳我为婿而感到遗憾似的。“今儿晚上我做面条,我家老先生炸酱的手艺一绝,要不你俩下班过来一起吃吧?”
“不了,不了,今儿个这事不知道忙到几点呢,改天我一定去您家尝尝。”老夏料定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委婉地回绝老人家的热情,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于是在郭主任和一众居委会大妈的遗憾声中,我们成功撤退。
等走远了一段距离,我觉得郭主任她们应该不会听到我的声音了,才对老夏说:“师傅,您刚才不是拿我开涮嘛。”
“怎么,给你介绍对象你还不乐意了?”老夏明知故问,“我在所里的时候,郭主任就帮着撮合好几对了,因为这个还评过拥警爱民先进个人,人家那是热心,你还清高了你。”
“不是,师傅,我现在真没这心思。”我解释道,思绪却突然飘向大学中的一段经历。
“怂样子。”老夏乐了,“不是你小子说我忒俗的时候了?”
我终于知道老夏刚才是故意整我,所以默默在心里给他贴上了“爱开玩笑”、“报复心极强”的标签。但嘴上要示弱:“刚才我那是口不择言,您就别计较了。咱们不是还有正事儿嘛,办事要紧。”
“算你小子识相。”老夏轻轻勺了我的脑袋一下,我知道相比刚才在车里谈话的时候,现在我俩的师徒关系应该更近了一步。
孙玉梅老太太的家在砖窑胡同8排。
那里原本是一个简易的四合院。如今四周的围墙都已拆掉。从漆成朱红色的双扇木门进去,有一条几米长的门廊,供路人遮风挡雨,可惜现在被靠墙停放的自行车所占领。原本的院子被各种自建房盘踞,它们或横或竖,或长或方,就像一个手残玩家摆出来的俄罗斯方块,硬生生挤在一起,最后只留下一条蜿蜒的过道,狭窄到两个人对向走来都要侧身过去的地步。
我们路过一小块相对宽敞点的空地,就是居民统一用水的地方,一根有些锈蚀的自来水管从地上竖起来,接着两个老式旋转阀门水龙头,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花岗岩砌成的简易水池布满青苔,里面并排摆着几个脸盆,还没洗的衣服就这样泡在里面,洗衣粉的泡沫不时被从龙头里漏下来的水滴击破,它们每一个都像大杂院里一成不变的日子,出现了,又消失殆尽。
因为时间已经是下午,这里的居民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只留下无所事事的老年人,如果找不到人下棋聊天或者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就只能窝在屋里睡觉,所以大杂院里很安静,只有夏蝉和家雀竞相叫着,完全不怕这闷热的天气。
又转过一间凸出在过道里的简易厨房——由于平房没有地方生火,很多人便在门外放上灶台和煤气罐,又搭了顶棚遮风挡雨,久而久之便成了家的一部分,老夏说了一句“到了”,停在一间红砖灰瓦的平房前面,然后他压低声音提醒我:“一会儿机灵点,看我眼色。”没有给我反映的时间,他就敲了敲漆成深绿色的屋门,动作很轻。“老太太,我们来看看您呐。”
“谁呀?”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传出来。屋里没有开灯,门旁的田字形窗子上又挂着白色的薄纱窗帘,所以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是我,夏立军。您还记得吧。”
“哦,是夏同志啊,门没锁,赶快进屋来吧。”里面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大了一些。
“好嘞,那我们两个人进来了。”老夏伸手去推门上的把手,同时朝我努了努嘴。
我这才记起老夏曾经说过,孙老太的眼睛不好,便赶紧自报家门:“孙大妈,我是赵晓安,您叫我小赵就行了。”
孙老太应承着从里屋走到外厅,刚好迎上正在进门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