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章十一 玉楼迭岫林明霁

第 12 章 章十一 玉楼迭岫林明霁

千载流云,掀涛成海,海上仙家,杳杳离俗。

一脚踩下,连漫地的石砖上都精雕细刻了连绵不断的云纹,周遭花木扶疏,四季不凋,琳琅锦绣别有风流,当真好一番仙家的气派。

只是却有一片杀声,在这仙府之内掀起,叱喝怒骂,兵刃交击脚步声迭沓,惊破了好景清氛。

有些茫然的挪动了一下脚步,比起对眼前情势尚还有些木然的记忆,倒是身上的痛楚来得更鲜明直白些。大约连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伤口在渗着血,前胸斜肋,更如同被打穿折断了般剧痛难忍。只是张口喘息,都有止也止不住的血沫溢出,淋漓前襟。

蓦然一直后退着的脚步一空,匆忙回望,才发觉半只脚已经踩在了凌空云台边缘。其下便是茫茫云海,寂寂平波,极目无穷。

那阵喊杀声愈发接近了,尽是「拿下他!」、「擒了这孽徒!」、「为大师兄讨公道……」云云。听得清楚,混沌一片的记忆深处忽然好似开了一个洞,前尘往事,乍然鲜明。

「嚓」一声轻响,大口喘气后,一柄通体泛着浅金光芒的长剑被反手插落,剑尖斜入,足下坚硬无比的石砖竟似软泥,应手没进三寸有余。剑身犹自微颤,映出「东皇」篆字,浅淡血痕,正烙印其上,刺目惊心。

咳嗽着低笑了一声,一步踏后,瞬间身体一空,整个人便从那仙家云台之上,横坠而下。耳边顿时再不闻人言,只被猎猎风声灌满。高天之风,呜咽横吹,衣袍鬓发皆被鼓荡拍打起来。大片的红扑满眼底,将漫天的碧霭白云尽遮去了,唯留一片血色。

穿过仿佛无尽的碧云,仙雾撩散,便是一望平波之海。残云裹着红衣直坠而下,砰砸入水,刹那,平如凝镜的海面雪沫击飞,清涛倒溅。这一股强大的力道也在瞬间冲及全身,原本一直强撑握住的玉柄终于再也拿捏不住,赤色长鞭滑脱掌心,滚入波涛之中。

几近弥留前的恍惚,灵台之识却前所未有的清明。此逢此难,此罪此劫,都随着这一跳盖棺定论,长随己身。生死一线之刻,本该生出无穷的怨怼愤懑委屈不平,冥冥之中,也好似有一股急不可待的力量正这样催促着,然而海水涌没眼睫口鼻,最后一眼,望见碧云天上,流光四落,心中却唯独一片坦然宁静。勉力抬了抬手,悬在胸前的明珠垂落掌心,便紧紧攥住了,然后在那清脆的两声开裂声中,彻底放任着身体沉入海底。

无怨,无怼,无尤……

海水冲洗去了一切残存的意识,昏茫之中,蓦见天光。那光芒方刚刚透入眼睫之时,一片杀声,已在耳边响起。

霍然睁眼,眼前所见一身所立,正是高悬平波海百丈之上的云台。掌中「东皇」的剑刃上,犹有血色未尽,剑背清光,正映见自己一身狼狈,红衣染血血溅红衣的模样……

咬牙抬手,将宝剑斜斜插在云台之上,剑刃穿透石砖的声音轻巧迅捷,心中却是一静。身后追兵,眼前骂名,从来既未搅动心绪,便更催生不出什么悲哀喜怒之情,站此天高方寸地,穷途绝境中,一时唯觉心下皆平。心至平近乎空后,忽然莫名一动,似有所觉却又捕捉不到。但那阵阵喊杀之声,已越来越迫近,不过咫尺之隔。更有一道杀刃破空,凛冽剑气,劈面直逼要害。

心知当避,意却凝而不动。似乎一身之中,两股皆是本能的反应先拉锯起来。但要说用了多少时间发呆,其实也不过一瞬罢了。甚至瞬间未过,别有所动的识海之中,依稀捕捉到了什么全然不该存于此时此刻的生硬。

这一点意识,顷刻放大,一点微音,转瞬震耳发聩。似有黄钟大吕,百器敲鸣,那一声震荡,「轰」的一声,在脑中化作一股绝大力道,甚至冲破了脑海意识,席卷当场。刹那间,云台、花木、追兵、冷剑……皆作虚无。虚无之中,乍然开眼,满眼无非白雾弥漫,冷冽入骨。

朱大「啊」的叫了一声,这才发觉一身衣衫已都被冷汗渗透了。脑中似乎还有轰鸣余音回荡,震得人头晕目眩。只是意识却彻底清醒过来,忙将手臂一甩,叫了声:「小越?」

他手上尚系着一条衣带,乃是入洞前的以防万一之策。如今回想,适才越琼田被白雾深处的莫名力量扯飞,因着衣带缚得结实,自己也一并做了池鱼,一头扎在雾气中。诡雾仿佛无孔不入,不过一个措手不及,便中了道。若非突来乐音,怕是也要彻底陷在其中。

只是如今一时摆脱出来,那突发的乐音又杳杳不闻了,不知到底是何来历。朱大此时倒也顾不了追究许多,当下他亲历一场,似乎有些明白了雾气中的门道,无非是引人进入似真似幻之中,以过往最为记忆深刻之事激发七情六欲,捕此为食。这般邪术,想来既非善意,也无善用。一旦陷入其中,怕只能是个不死不休的结局。他忽又想起来路上经过的空荡荡村落,不由打了个冷战,又叫了一声:「小越!」忙顺着手臂上的衣带摸索过去。

然而摸到尽处,却是被扯裂了的布头。说不定就是刚刚两人被甩开的时候,粗布衣带到底受不住那股突来的拉扯之力断裂了。眼下皆是茫茫雾霭,难辨方位,更勿论要从中找人。朱大一时心急乱转,脚下忽的被绊了一下。

他反应机灵,立刻一跳远远闪开了,丝丝缕缕的触感巧巧擦过脚踝。朱大头皮一麻,知是那些阴魂不散的诡异女萝,当下忙蹲身,并指斜点,叱了一声,小小一股旋风平地而起,吹开周遭三尺方圆。虽说仍不过是方寸之地,至少也是个立足的处所。这时再放眼四周,越琼田仍是不见踪影,倒是更远些的位置,黑气蒸腾翻滚,即便白雾迭迭,也是显眼。

朱大心中顿时暗叫了一声糟糕:「小九!」

伏九陷入这诡异雾阵中的时间已是不短,更眼见愤懑之气渐渐化作浓黑。再这般被雾气操弄吸食下去,后果难料。他咬了咬牙,一手就要往脖子上摸,却在将要触及时一顿,有些惊讶的又叫了一声:「小九?」

伏九自是听不见他的声音,或者说,叫朱大讶异的,仍是那个被白雾强行催化出的孩童幻影。他挣扎于己身幻境的这段时间,发病孩童身上激发出的郁气色已浓黑。白雾紧缠其旁,贪婪吸食不已。偏这时候,忽的又有一道人影随着旧时记忆浮现。

那道人影仍是不大清晰,唯能从剪影般的装束上,看出乃是个成年男子。布袍革带,未曾束冠,只将头发草草结在了身后。要说他身上最为凸显之物,便是背上一把长剑,式样依稀古朴大气,更有一枚日轮般的剑佩,斜垂而下,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朱大并不知这道人影在伏九的过往中扮演过怎样的角色,但见那人俯身半蹲,伸出一只手轻轻抚在伏九头顶,痛苦不堪的孩童似得解脱,竟渐渐的平静了下来。他听不见两人言词,只能遥遥望着这幕无声的交流,忽见那负剑人并指伸出,直点在幼时伏九眉心。还在打着哆嗦的孩子全身一颤,随即不复痛苦模样,乖巧的一头扎在了那人怀中。

朱大心中恍然,这人想来就是伏九口中,心心念念要为之寻药的「阿叔」,只可惜影像朦胧,难辨面目,不知到底是何身份来历。值得庆幸的是,自此转折,幼时的伏九宛如大变,连周身那腾腾溢出的黑气也在慢慢减淡,重复平和。这本该算是被困迷雾中后大幸之事,但白雾乍觉黑气稀薄,不堪吞噬,登时躁动起来。一波一波的雾浪,涌动拍击,竟有绞杀之势。连带着朱大勉强立足之地,也受了波及,风旋不堪雾气撕扯,颤颤将散。

眼看情急,转念之间,朱大已有了定夺。抬手摸到领口,便顺势一扯,将那串着明池金的红绳拽了下来。明珠落入掌中,仍是如前一般润莹可爱。但待细看,内中如絮的团团乱痕,似乎又更增添了几条。纷杂丝絮中,一横一纵两道冰裂痕迹最是显眼,几乎贯穿明珠之内。当下朱大将珠子满把握了,连眉头也未曾稍动,只掌心吐力。一串极为细微的破碎声后,大小珠瓣残骸纷纷落下指间,却有一道赤红光芒,沿掌缘上走,瞬间没入前胸,下走周身,上贯天灵。

朱大陡然睁眼,「哈」的轻吐出一口气,随即将手一抖。还系在腕臂上的粗布衣带屈转旋飞,所掠之处,荧荧离火,引借巽地风来,便如一条火蛇扑入了白雾之中。茫茫雾海,顿时如同滚油锅中溅了水,激起一片翻腾,大片的障目迷雾被风火荡开,眼前所见,顿时一清。虽说片刻后又有雾气重起,女萝丝缕交织盘桓,但朱大已是看得清楚,环手一挥,红蛇绕护,向阵眼方位疾行。

雾锁周遭,红蛇开道,此起彼伏的「嘶啦」之声,如同雾气被离火舔烤,又似隐藏在白雾下的女萝同受烧灼,举手投足之间,当真硬生生在雾海中闯出了一条通路,深入到了迷阵枢纽之处。豁见三尺石台,上承阵图,在虚虚实实之间,荧荧烁烁,妖异诡谲。

朱大抬手,掌心托起一方幽光古玉,正是之前越琼田留给他防身的獬豸印。并指轻点,印上顿见光芒流转,金字法篆浮现。只抬手间,金篆脱印而出,照定石台阵图,对合而下。刹那一片不绝于耳的龟裂声四起,以阵图为中心,蜿蜒而散,直入周遭无穷之处。茫茫白雾,如受同感,顿时激荡。

忽在这时,一缕绵绵乐音,又悠悠扬扬入耳来。

那乐音略有几分熟悉,与被困迷障中时敲醒灵台的震撼之音如出同源。只是眼下神清智明,未觉那般的震撼罢了。朱大猛的一挑眉,手上催动獬豸印的动作不停,却眯了眼,着意留神四下。只闻这一遭,乐音非再昙花一现,而是初声之后,骤然一扬,刹那音催四野,八面声来。音律无形,叠叠音波,却生有形之威,无孔不入的荡入迷雾中。那雾气本已阵眼受损,此时再有外力一加,登时捉襟见肘,其间「嗤嗤」有声,微影纷乱,藏于其下的无数女萝丝蔓也疯狂摆动挣扎起来,徒劳的挥击四方,抵抗音律之袭。

只是乐声浩瀚,威力更盛,这般迷阵,或许困得住寻常的凡俗百姓和越琼田那般修为浅薄的小孩子,待到当真杀机临身,不需多久,已呈溃散之象。朱大这边压力顿减,乐得有人助力,一边仍在催动獬豸印破坏阵枢,一边留心警醒,探查来人路数。

眼见白雾已被驱赶得越见稀薄,隐于其下的女萝终于渐渐露出本来面目,那纤草丝萝本是娇弱婉约之物,但此时眼见,无数白丝密密麻麻攀附在周遭一切可攀附之物上,狰狞挥舞,无所不噬,其态可怖。朱大登时觉得牙根有些发酸,但心下不敢轻忽,明了事到极端,这诡阵必也要做一番垂死挣扎。眼下操控音律破阵之人所在未明,执于破坏阵图的自己倒成了个现成的靶子,敌众我寡,当真不得不防。

正想到此,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眼前一花,无数丝蔓活物般跃起半空,向着朱大卷袭而来。朱大眯眼,手腕方动,忽又顿住。便也是这一瞬,漫天音律激荡,乍见清光大盛,震如雷霆。残雾丝萝,皆如受雷电所殛,一时僵停。便见一道流光翩然入阵,指掌收纳之间,音光如潮,瞬间将残存的白雾女萝尽数湮灭。待到光散音止,眼前所见皆如被大浪涤荡,诡谲邪雾再无所存,原是一片星光下,荒野空山,腥秽之气冲鼻。.

随着雾气消散,原本朦胧显于其上的幻影便也淡去。朱大目所能见,犹是孩童时的伏九一行影像,不过转眼间,便消化于无。他口中那位「阿叔」的影子自然也就一并散去了,到底未曾辨出面目。而影消雾散,露出实地,赫然就见伏九微蜷着身子,倒卧在地,人事不知。

朱大脱口一声叫出:「小九!」

另一阵碎裂声却也在旁响起,手下阵眼终至损毁,化作一片齑粉散落。蓦然一道虚白女形自阵眼中浮现,红颜白发,罗袖掩面,宛如哀泣。

朱大吓了一跳,未及反应,那女子突的抬头,瞳中厉光一闪,便如一股大力捶在胸前。朱大「啊」的惨叫了不足半声,整个人已倒飞出去,横跌数丈,眼看着后背压上一道陡峭斜坡边缘,一阵草木哗啦乱响,滚跌得没了影子。

阵中也同时流光一褪,现出一道清逸身形,袍冠俨然,指间拈了一段青竹,遥遥向那女子一挥,叱了声:「鬼物放肆!」便见平地劲风如刃,劈头卷去。

那女子「呵呵」轻笑了一声,并未做抵挡。转眼风刃加身,登时化作飞烟消散,唯见一段女萝丝蔓,飘飘荡荡落下。

只是来人也未穷追,身形一闪,先到了陡坡旁,急忙俯身下望。夜色昏沉,坡下更是一团漆黑,形影难认。好在来人非凡,目力全然无碍,一眼觑定了,将手虚虚一扬,柔力巧妙,从下方稳稳当当托了个人上来,正是朱大。

朱大倒也不曾伤损了性命,他吃那女子一击滚落陡坡,好在坡上生着许多荒草矮木,一番摧折之后,便将下坠之势止住了,虚拦在了半腰。只是倒霉得不知在哪块凸起的石头树根上磕了一下狠的,撞破了一边额角,鲜血披留下来,再混上泥土草屑,污脏了半面,连眉目都染盖得一塌糊涂。

来人看到他狼狈的面相,似乎也吃了一惊,忙道:「小兄弟,你的伤……」一边就要取伤药出来。

朱大尚有一只眼睛没被血糊住,眯了眯看得清楚,那人面白无须,形貌甚是端秀雅致,但一开口年高辈长,想来定也是炼气界中颇有身份之人。忙摇手道:「不碍事不碍事,破了块头皮罢了,粗人粗肉的,没几天就好了。」一边说着,还蹦跶了两下,以示无碍。

来人见他如此说,也就作罢,但还是袖中摸出指长一只小瓶:「此药有止血生肌之效,敷以外伤,很是妥当。也非是什么贵重之物,你便收下吧。」又笑道,「济人以便,也是功德,莫要笑话我啰嗦了!」

朱大忙道「不敢!」小心收了药瓶,才道,「我尚有两位朋友也被这怪雾困住了,还不知安危如何,我急着要去找寻他们。请问恩人如何称呼?也好图后报。」

来人莞尔:「我听闻此地有妖邪作祟,坑害山民,便前来除恶。恰巧救了小兄弟,那是缘分该然,何必言谢。我名林明霁,闲来游山,乐来观水,也不过一介闲散人罢了……至于你说的两位朋友……嗯?」他目光一转,「那边的黑面小童,可是你欲找之人?」

朱大多少还记得伏九昏迷的方位,忙一溜小跑过去,半扶半抱起人,将手指向颈边一探,这才松了口气:「好在好在,气息尚在呢!」

林明霁也随他过去,定睛看了看道:「这小童子性命倒是无碍,但我观他印堂晦暗,气色憔悴,应是折损了不少的元气。只怕一时半会还醒不过来,稍候也需调养才是。」

朱大倒是想得开,「哈」了一声:「性命既在,其他怎样都好。」想了想就又将伏九放平躺下,起身道,「还有一个……」

动作之间,被树枝草根勾得破烂的袖口微光一闪,滚落一物。两人同时低头瞩目,正见一方玲珑玉印落在地上。林明霁目光一凝,诧异道:「这是……獬豸印?」

「朱大哥……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块被碎石乱草遮住的土坎后忽然传来声音,好一通挣扎起身的乱响后,顶着一头草屑尘土的越琼田扒了出来,一眼先看到林明霁,登时一呆,险些咬到舌头:「林林林……林楼主……」

林明霁讶然,蓦的笑出声来,将袖一扬,带起一股清风,吹尽了越琼田一身的狼狈污脏,还了清清爽爽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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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瞳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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