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5 章 第 125 章
有那么一瞬,帝王眸间漫上寒意,然而下刻又轻描淡写散去。
陆行鸯看见,不置可否。
她还未说什么,瞥见不远处顾寻安已经起身,向瑞帝抱了下拳,“既然论功行赏,陛下,陆掌柜此战也出了力!”
年轻的帝王轻轻“哦”了一声,语调上扬,似乎对顾寻安所言存有怀疑。
“之前米粮被敌军烧毁,是陆掌柜派人送来大半米粮,才等来朝廷的援助……臣之前在贺岁的折中写过。”他微冷的眸光轻轻扫过后面的一众大臣,微不可察地扬起嘲讽的嘴角。
帝王缓缓而笑:“这事朕竟不知。”
顾寻安也微笑了,“陛下现在知道也不妨事,臣与陆掌柜是好友,她慷慨相助,我当然要还她人情,替她向陛下讨个封赏。”
年轻将军的话语中带着飞扬的桀骜,陆行鸯维持的笑容微微一顿,片刻后轻叹一声。
“陛下,”她开口,语带揶揄,“行鸯不过就是想讨个好名声,哪敢让郡王欠人情啊。”
她半是自嘲,半是为了弥补顾寻安话语带给瑞帝的不痛快。
与陆掌柜有过交集的大臣们都笑了:陆掌柜这人,温雅的很,一个人端正到了极致,总会给别人很要面子的错觉。陆行鸯就是这样的人。
这是回京后,陆行鸯和瑞帝的第一次对话,语气一如平常,似乎她从来不明白之前帝王对她起过的算计与杀心。
聪明人大概都爱装糊涂。
陆行鸯与瑞帝相视而笑,听到后者状似无奈,指了指顾寻安,“也罢,算在你的封赏里。”
两载春秋后,米粮的售卖大多已归入国主的掌控,瑞帝无需给陆行鸯太多面子了。
他将陆行鸯为国效力的奖励算在郡王身上,不过也是明摆着告诉自己的臣子:昔日与陆行鸯有过往来的人,该收一收心了。
陆掌柜抖了抖衣袖,混不在意,施施然坐下。
她身边的赵广源忍不住投来好奇的目光,片刻后终于忍不住,询问道:“陆掌柜……不在意?”
陆行鸯还未说话,身边的小徒弟撅了撅嘴,反问回去:“军师,我师傅该在意什么?”
前尘不该总被追溯,因为时常回望的人会很痛苦,赵广源和莫尘筠互相瞪了会儿眼睛,忍不住边笑边叹,兀自点头,“是瑚之多舌。”
陆行鸯摸了摸小徒弟的脑袋,莞尔。
宴席散后,她正要跟着人群退去,突然一人身着太监服侍向她这里走来,样貌形态皆是年轻,她认出那是今日帝王身边的太监总管。
陆行鸯停下脚步,等那人开口,来人微微俯首,禀明来意,原来陈时让她去殿中小聚。
远处的云霞已经染上星点暮色,手里牵着的小徒弟也已有了些困意,挨着她迷迷糊糊半眯着眼,陆行鸯低眸看了看她的小徒弟,无奈地用未被牵着的手隔空指了指这个淘气的小孩子。
她的声音却放轻了。
“替我回娘娘,下次行鸯再入宫请安罢。”
消融后的积雪化水,沁入泥土中,有风袭来,带来两者混合夹杂的清新气味,陆行鸯替莫尘筠拢了拢微开的领口,低声问小徒弟还能不能自己走回去。
小家伙困意萦绕,迷迷糊糊拉着师傅的手,哼哼吱吱半天吐不出一句清晰的话。
陆行鸯便笑了。
正好行到石阶处,她向下走了一个石阶,半蹲下身,刚好可以让小徒弟爬上她的背。
而下一刻,意料之中的重量并没有压上她,陆行鸯回眸,看到顾寻安不知从哪处走到这里,拉住小丫头的胳膊,阻碍了小孩子跃跃欲跳。
“我常背她的。”不知为什么,陆行鸯下意识解释了,等她反应过来,忍不住暗暗在心中反省:人家没说关心自己啊!
她沉默着,顾寻安却大手一挥,捞起小孩子的腘窝,抱在怀中。
“走吧,”他看着陆行鸯,“我送你们回去。”
事已至此,若陆行鸯在大殿门前同郡王推三阻四,争辩小孩子该让谁来抱,不太像样。
她妥协似的点了下头,和顾寻安一起踏上长长宫道。
暮色下的宫道两侧,隔一段距离,便有宫人点好的宫灯照路,他们在明暗交替间缓步穿行。
前方有三四官员边走边交谈,后面也有,似乎周围都萦绕着小小的嘈杂,这嘈杂给了陆行鸯安全感,她觉得自己和顾寻安也该说些什么,否则在人群中太奇怪了。
她想了想,正词穷,扭头看到顾寻安怀中的小徒弟,这小家伙已经闭上眼睛安然入睡了,肥肥的小脸蛋在烛灯的映照下分外可爱。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行为后,干脆顺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
“我遇到尘筠时,是在离京后的第一个除夕,平城的夜市热闹非凡,这个小孩子却穿着破烂的薄衣,身体瘦弱得似乎一阵寒风就能压垮她让她消失殆尽,我拿着买好的热包子送到她面前,她却拉着我的袖子不松手,任凭我如何问也一言不发。”
“所以我将她带在了自己身边。”
她诉说着当时,眼里满是心疼,触到顾寻安投来的眸光时,不由微微愣怔。
他像是看透了她。
心中有一丝弦细微铮鸣,陆行鸯还没有弄懂莫名变化的心绪,听到顾寻安含笑问她:“哦?她有没有让你太操心?”
“没有,尘筠很懂事。”她看到郡王挑起了一边眉,似乎很不相信她对自家徒弟的肯定,不知莫尘筠在长菱住的那段时日是否制造过麻烦,但陆行鸯还是忍不住先为她的小徒弟说话。
争辩是没有用的,想要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的最好方法就是摆出事实,于是陆行鸯开始向顾寻安讲起她和莫尘筠在平城的事。
酒饱饭足,前面的大臣们似乎并不急着回去,宫道又那么长,陆行鸯跟着人群缓步慢行,扬着嘴角说自家徒弟如何懂事。
每日早晨,莫尘筠会在日升时打开窗子,然后蹲在她的床前,嘀咕着“师傅快起床”,然后她们洗漱好,陆行鸯牵起小孩子的手,到街上去吃早膳,有时是热热的肉包子加上一碗胡辣汤,有时是撒着碧绿青葱的阳春面,当然,陆行鸯兴致好的时候,便会半带纵容半带妥协地亲自下厨,去做她的拿手好菜:只有两样,蛋炒饭或者是番茄鸡蛋面,索性小徒弟都喜欢。
然后她会教莫尘筠读书习字,教她如何拨算盘,午间师徒两人小憩,睡醒后莫尘筠就牵着陆行鸯的手,一起在街上转悠,去茶楼酒馆坐坐,也去街口货摊瞧瞧,每每这时,陆行鸯就引莫尘筠去看这之间发生的一些事。
然后她就在小徒弟仰慕的眼神中,慢慢解释为何那人还价的方式不对,为何这家店的生意不如对家好,为何布匹的价格又涨。
到了晚上,小徒弟就会兴冲冲跑到她的房间,向她展示最近发现的一些新奇东西,有时也会央着她一起做事——包括那块花圃。
当然,有时雷雨交加,莫尘筠就会可怜巴巴跑到她的床前,师徒两人默默对视后,陆行鸯败下阵,拉开被子让小孩子钻进来。
她讲着这些过往,中途偶尔也会生出是否自己太过聒噪的错觉,但抬头看顾寻安,他一直安静的含笑听着,而陆行鸯话未说尽,觉得冒然终止总归不好。
等到她讲完在平城这一段过往时,发觉已行至宫门口。
陆家的马车早已在外等候多时。
陆行鸯抿了抿唇,下一刻她打定主意,伸出手要去接顾寻安怀中的小徒弟,忽然听到自一开始就极少说话的顾寻安忽然开口。
他唤她:“阿鸯。”
有某一刻,陆行鸯脑中走马灯浮现出以前那个弯着潋滟桃花眸唤她“阿鸯”的小公子,他看向自己的眼眸总是亮晶晶的,仿佛世间最令他快乐的事物已在面前了。
那种飞扬的语调,与现在面前之人吐露出的沉稳静寂全然不同。
她伸出的手便顿住了,但也没有收回,只是不动声色回问:“嗯?”
若在以前,陆掌柜肯定能事先知道那个小公子将要说什么样的话,但时过境迁,他已经变成了心事不露的郡王,就连方才在殿中对帝王飞扬跋扈的语气,都是他的有意为之。
陆行鸯不知道他将要说什么,长睫轻抬,静静等着。
对面的人首先微笑了,但他的嘴角只稍稍弯了一点弧度,但似不堪重负般垂下,然后他发出了一声叹。
陆行鸯被动的不自觉的轻蹙起眉。
有段时间,她曾认为那个从来都是喜笑颜开的小公子是遇上了自己才接连遭遇不顺心的事,才会时常叹气,没想到如今他依然没有重新变回去——或许不可逆转,已经变不回来了。
她承认自己走神了,因此在顾寻安下一刻对她说“我明白当初你为何会喜欢我”时,整颗心都不受控制的仿佛受惊似的跳动起来。
她甚至能听到因为血脉迅疾奔涌而鼓膜跳动的声音。
“……嗯?”
下意识的,陆行鸯去看对方怀中的小徒弟,看到她仍然安睡,不由松了口气。
直觉告诉她:顾寻安下面所说的,正确无误。
“平城的那段时间,你有这个孩子陪着,应该很快乐吧,”这不是问句,所以顾寻安没有等陆行鸯回答,他继续说下去,“每日都有事可做,身边有人陪着,生意上的事情不用操心,节奏变慢,就连偶尔遇上一两件往日觉得疲惫的勾心斗角,也能笑着当成玩笑讲给徒弟听……后来你们四处游历,春赏百花,盛夏泛舟采莲,初秋之后,你与她到临玢的红枫林捡拾树叶,拼成各种漂亮的饰品,到了寒冬你们便回到平城,缩在小小的厨房里,搬来小凳坐在灶火前取暖,等着吃老婆婆刚炸出的喷香四溢的肉圆。”
陆行鸯愣愣听完,张了张嘴,片刻后怅然失笑,“你都知道了啊。”
无疑,这应是莫尘筠在长菱,分享给顾寻安的趣事。
战火狼烟间,年轻的郡王卸下沾染敌人鲜血的铠甲,来到小孩子的面前,坐着歇息,心中想着一个人,听她的小徒弟兴高采烈分享着趣事。
那时他总有错觉,认为他与阿鸯已经身处两个时空,他厮杀的不知白昼黑夜,而她在另一处,他不知道的地方,安然的平静的生活着。
……很好的。
真的很好。
她能不受伤害,能心平气和,能笑,能继续生活,就已经是他最安心的答案了。
但是在某个夜晚,再一次打了胜仗之后,将士们围坐在篝火边,听着小丫头说起某某地方的哪处巷口,一家红糖桂花糯米汤圆是如何如何好吃,周围的士兵或惊叹羡慕,或哄笑喝酒时,他身体里某种情绪却忽然抑制不住。
要是有细心的士兵,一定就会发现:平日里不苟言笑、严肃沉默的年轻郡王,即使昏黄的篝火映照着,也能轻易看到他湿润染红的眼眸,而后他匆匆离开欢声笑语之处,连一句像样的解释都没有。
但他们不会知道,顾寻安在离开之后,躺倒在空旷的泥土地。彼时他心中满溢着的,除了欢喜,还有悲凉与伤心。
他想:阿鸯……多么希望你还能在我的身边呀。
那么欢喜和悲伤都可以有人含笑倾听,他也不必那么羡慕这样小的一个孩子,能在许多个朝暮中,牵着心爱之人的手,将晨雾与黄昏一一踏过。
而在他东拼西凑才得知她过着怎样的岁月中,他与她毫不相干,没有交集。
……
面前的郡王似乎追忆了哪段过往,然后他的眼眸红了。
看到他眸中湿润的水光时,陆行鸯暗自愣怔了下,下一刻本能泛上心疼。
她思索还是出声安慰下吧,但不知原因不得要领,在她纠结如何开口时,忽然听到顾寻安轻声开了口。
他语音近似哽咽,可是一双染了灯火与暮色的桃花眼眸却执着盯着她,仿佛再也不想让她离开视线似的。
下一刻,这人几近控诉,带了几分涩然,开口道:“阿鸯,当年是你对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