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拿依的目光穿过我。他还把装着打印机的盒子上下晃了晃。我感觉身体里有刮刀在上下磨动。我下意识地缩成一团。
不耽误你工作吗?老陈礼貌地问。
拿依在手机屏幕上划了几下:没有订单。这个型号的打印机我安装过好几次了,很快的。
那就麻烦你了。老陈这才想起来开灯,找出鞋套,递给拿依,顺便接过他手里的盒子。
谁呀?妈妈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
好人要帮我安装打印机。老陈转身走向餐厅。
这时,正在弯腰穿鞋套的拿依恶狠狠地瞪着我:你最好安静一点。
还差三公分,他的鼻尖就要碰到我的。
他关上门,绕过我,走到餐厅。
身体没有那么痛了,我赶紧起身跟了上去。
老陈已经把外包装都拆掉了一台洁白、小巧的打印机安静地站在餐桌上。
拿依如他自己所说的一样熟练地组装、接通电源,然后看向老陈:家里用的无线网吗?我需要一台电脑,最好是笔记本。
老陈连连点头说:你等一会儿,我进去拿。
我看着老陈走进我的卧室,坐在拿依身边。
你为什么来我家?我又一次问道,尽量心平气和,这是我的爸爸妈妈。
所以你还惦记生前的日子,舍不得走?拿依摆弄着打印机,头也不抬地说。
关你什么事?我皱眉道。
说的是呢。拿依依然没有看我。
一杯热乎的绿茶被轻放到桌边,朝拿依面前滑来。
是妈妈。
她努力牵动着唇边的肌肉让自己露出一个得体的笑:谢谢你。
拿依抬头看她,机械地笑了一下。
来了。老陈小心翼翼地抱着我生前常用的电脑,走了出来。他把电脑放在拿依面前,打开,按下开机键。
用户名:happysong
密码。
老陈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宋宋的拼音加生日950929。
叮。
满屏的白色石头花。
我想起来了当我意识到自己死了、心痛、窒息的时候,拿依拉着我,用花香抚平了我觉醒的痛。那片白色的花海,就是一簇簇满天星拥在一起,互相摇曳,静静生长。
怎么死这一回,连许多的记忆都像被黄沙覆盖住了似的。
连接上了。试打一张吧。拿依说。
老陈伸出手,指了指我在湖边拍的一张单人照:就这张。
拿依抽出一张相片纸放在打印机里。
嗞滴嗞
拿依抢在老陈前头拿到照片。他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相片的右下角,举在离那张眉清目秀的脸半米远的地方端详着。..
嗯,不难看。拿依评价说:这是?
老陈的脸立刻耷拉下来:我们的女儿,他哽咽着,小声说,已经不在了。
哦。拿依点点头,将照片放在电脑边:还打吗?
老陈快速地抹了抹眼角:嗯,这里到这里,先打二十张。明天我再买点照片纸。
好。拿依操作着,点击打印,确定。
嗞滴嗞
看起来打印机要工作好一会儿了。
拿依抱起被他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头盔,朝老陈说:我该走了。
老陈连忙起身:谢谢!谢谢!
拿依走到玄关,戴上头盔,忽然停住。他转身,透过头盔的眼镜看着老陈,三秒后,他伸出左手,拍了拍老陈的肩。
在老陈抬头之前,拿依已经走了出去,顺手把门关上了。
老陈看了看正在工作的打印机,又看了看门,直到妈妈搓着手出来,一边问:怎么样?还清楚吧?
她没等老陈回答,从打印机的出口拣了张照片,认真看。看着看着,她便再站不住,跌坐在椅子上。
我想抱抱她。
可是抱不住。
我蹲在她脚边,听着客厅里的挂钟一秒一秒地走。
老陈依然站在门后,低头。
直到打印机也不再说话,曾经温暖的小屋如同没有方向的安静的船,独自在海面漂荡。
我站起身,朝前走,穿过门。
我被倚在墙边的拿依吓了一大跳。
你!
陈宋宋。死于二零一八年七月十日。拿依冷冷地说。
好像是吧。我茫然。
你不记得了?拿依直身看着我。
被一个乌黑的大头盔盯着,我浑身发毛:嗯。
那你要跟他走吗?头盔转向走廊尽头。
旧小区的走廊狭长昏暗,如果不是拿依提醒,我都不知道还有第三者存在。
那里有一团黑影,黑影旁是一根细长的棍子。
他是谁?我后退一步,半只腿隐入墙中。
鬼地公。拿依冷冷地说。
如果我跟他走,会发生什么?鬼地公,应该是这一片鬼的管理者吧。
赎罪,然后轮回。拿依回答。
听起来太普通了。
我不要轮回,我又后退一步,半个身子隐入墙中,至少不是现在。
黑影将棍子在地上一敲,所有的实物都消失在黑暗里,包括拿依。这一片黑暗中,我只能看见那个长葫芦形的影子。我眨了下眼睛,影子来到我身后。
叮铃
我听见一声清脆的铃响,就在耳边。仿佛记忆的开关被碰了一下,车来车往的聒噪声在我脑海中萦绕。太吵了。越觉得它吵,声音越大。太吵了太吵了。我蹲下来,依然不能杜绝声音对我脑海发起的攻击。
一束绿光打破了黑暗,也将那些发动机产生的无序声轻轻拨开,我得已喘息。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实物又回来了。我身后的人也变成了拿依。
黑影还在原地站着。
我甚至怀疑刚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你能把鬼地公打跑?真是太厉害了!我由衷地夸奖道。
拿依皱了皱眉头:我没打他。他把你拽过去,然后我又把你拽了回来。
不过要打败鬼地公,是轻而易举的。他补充说道。
嗯嗯!我看到鬼地公准备举起棍子,便往拿依身后躲了躲。
鬼地公掷出长棍,由远及近,在我看来,却有如一座山,乌漆抹黑的一片,朝我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