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他掏出钥匙,开门。他的动作很快,我只能从门里穿过去。
回来啦?妈妈红着眼睛,问老陈。
唔。老陈脱下外衣,扔在沙发上。
妈妈没有像往常一样唠叨,顺手收到自己胳膊上。她用平静的声音问:面条吃吗?
麻烦。馒头。老陈走进主卧,呯地关上门。
我穿过门,看着老陈在窗边的沙发椅上坐下,看着他揉太阳穴,看着他面色沉重地看着窗外的天。
那张沙发椅还是我去年拿到第一笔工资的时候买的。
小时候,我就不喜欢在自己的房间玩,干什么都要在爸爸妈妈的房间。夜里,他们都要等我睡着了,再把我轻轻抱走。每次他们问我,为什么喜欢爸爸妈妈的房间,我都开心地说因为有爸爸妈妈的味道呀。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我喜欢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味道,更是他们宠爱我的方式。
他们的房间不大,却有些单调,于是我添了那张沙发。有时,爸爸坐在上面,拣我发过小文的杂志,翻来覆去地看;有时,妈妈坐在上面,选我喜欢的花朵,拼成一束,再摆到我的房间里去;有时,爸爸坐在上面,妈妈在爸爸怀里。
老陈。
没有回应。
我叹了口气,穿出房门。
叮。
馒头在微波炉里热好了。
妈妈还是炒了一盘青椒肉片,舀了一碗西红柿蛋汤。
熟悉的香味。.br>
让我想起昨天、前天、大前天,我坐在饭桌前,一语不发地陪妈妈吃饭。那时的我以为,就算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就算把自己关在房间一整天,在后悔、自责、愧疚、愤恨的间隙里,饭还是要陪家人吃的。现在想想,似乎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早死了啊。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阳光下的尘霾。
爸妈坐在我身后的餐桌边吃饭。
安静地吃饭。
我伸手,扶着玻璃窗沿。
我总算明白,当我想触碰到什么的时候,我便可以;当我想穿过什么的时候,它便不再是阻碍。
像做梦一样。
我本以为人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哪想,我如此诡异地存在着,是幸?还是不幸?
不小心吃多了。一会儿陪我下去走走吧。宋宋。
我猛地回头。
爸爸看着妈妈。
妈妈看着爸爸。
看着看着,妈妈的眼泪先流下来了。她赶紧起身,躲进厨房,用围裙捂着自己的脸。
老陈仍然怔怔地坐着。
宋宋?
他试着喊了声。
他垂下眼皮,狠狠地闭上眼睛。然而即使这样,还是没能止住那些透明盐溶液的出逃。他低着头,开始抽泣。花白的头发从他指间跑出来,好像亦无法承受住那沉甸甸的悲伤。
我看着我最爱的两个人,脸上再不会有笑容的两个人,浑身都在痛。
我捂着自己的嘴。
不可以哭。
不可以。
我蹲在阳台的角落里。
呜咽。
大脑里一片空白如果我还有头骨的话,里面摇来晃去的,除了悲伤,便是想哭的欲望吧。
就是失去。
襁褓时,想要妈妈的怀抱,她却不得不离开;幼年酷爱甜食时,最后一口冰淇淋,掉在地上;求学时,最珍爱的那本素描簿,里面的一笔一画都是我的情绪、我的价值、我的希冀,却再也找不到了;听着循环了千百次的歌,拥有那美妙声音的人却在我不知道的时间、我想象不到的地方自杀了。一次又一次的失去,就这样组成了我的人生。最后一次,我失去了最平凡的幸福。
若我已死,为何又死得不彻底?
夕阳早已西下,也许有晚霞吧,可惜我再无欣赏它的心情。我感觉不到夜的风,也觉察不出月的凉。我仍然抱着可怜无措的自己缩在阳台的角落里。
爸爸还在餐桌边坐着,灯也没开。妈妈终于从厨房里走出来,看着爸爸,说:我想把宋宋的照片都洗出来,贴在墙上。她想了想,又强调道:贴得满满的。
餐桌上的白色瓷杯映着外头照进来的光,再反射到妈妈的眼睛里,画出一片闪烁的星星。
爸爸抬头看着妈妈。虽然有那么几秒他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一点儿都没有犹豫:好。
爸爸摸出手机和老眼镜,在网上下单了一款最好的照片打印机。
幸好这老陈平时也是网购爱好者。
下好单,老陈依旧在餐桌边坐着,看妈妈收拾碗筷,在厨房里忙碌。其实哪有什么可忙碌的两个盘子一个碗,她洗了半个小时。
正好是打印机送来的时间。
这么快?
我从角落里走出来,向正在与快递员说话的老陈走去。
谢谢。辛苦啦。老陈打开手机,扫码付钱。
我赶紧瞄了眼手机跑腿、加急。
不客气。快递员收了钱,说。
等等。这声音,好熟。
我转头看那快递员竟然是拿依。
他也正看着我。
我瞪大了眼睛别以为你在黑衬衫外头套件工作服我就不认识你了!
拿依脑袋上的那顶黑色头盔,看上去像偷了别人的来戴着,一点儿也不合适。还有那件柠檬黄色的外套,拉链拉到一半露出里面的黑衬衫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但一边写个跑字一边写个腿字也太招摇了,一点儿也不符合拿依的风格。
等等。我什么时候就确定他的风格了?
你怎么你为什么到我家来?我顾不得方才的心痛了,大声质问道。
拿依并未理我,将目光转向老陈:这台打印机是最新款,您会安装吗?
老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想了想说:本来家里有人会的没事,我研究一下说明书好了。
拿依举着纸盒,嘴角微微勾起: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忙。
什么情况?我刚刚小下来的眼睛又瞪大了。他刚才的笑容也太好看了吧。他刚才的声音也太好听了吧完全不像之前口口声声要吃了我一样冷漠。
等等。
你为什么到我家里来?我冲到拿依面前,扬着下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