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阖宫皆知皇后时日不多,但……我没都没有想到,宫中会在新年这一天的清晨敲响丧钟。

这个时候正好很多嫔妃都在往长秋宫问安的途中,我也一样。只是我素来早一些,已到了殿门前的空地上。那一声声自远而近的轰鸣,低低沉沉又似有些颤抖的哑音,打破了破晓的安寂。

我陡然滞住脚步,望着已近在咫尺的椒房殿,心中蓦地一片空白。

皇后她……走了?

怡然也是同来问安的,本想磕个头然后就回府去,目下也与我一并滞住。

早春微凉的风轻轻地刮着,钟声停后又是一片死寂,宫人们各自垂首而立皆不作声,不知他们是否也因皇后的离世而有些许伤心。

“皇后娘娘她……”怡然茫然地拽住我的衣袖,在我回头间阖眸摇了摇头,一叹,“这么快。”

是,这么快。

我们再无她言,沉默着依旧步上台阶,在椒房殿门口下跪、双手交叠、至地、额触地……

再次行罢稽首大礼。

站起身,依稀能感觉到殿中传出来的热气,可见炉火烧得很旺,却犹觉得一片荒凉。

我不知道这种荒凉是为她还是为我自己。也许我们都一样,都会在某一天这样离开,有预兆或是毫无预兆。会有人来哭一哭、拜一拜,然后便罢了……

我很可能还没有她这样好的命,她是皇后,必然有人来哭、来拜,还有三个月的国丧,举国上下将为她守孝。

我呢?我和静妃的那一争……若败的是我,只怕就是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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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然握住我的手,微微传来暖意,她轻轻一叹,道:“姐姐别怕了,与其去怕要来的事,倒不如多两分的防心。毕竟那将来之事……姐姐也知道的,再怕,也躲不过。”

我倏尔一阵,她说得对,我对皇后离世的这一份感伤……伤心只是一小部分而已。我在怕,我怕那将来的一斗,可我又避不得。

陆续又有其他嫔妃来叩首问安,如我们一样,人人都知她已不在,却都依旧无比恭敬地上前行完大礼。除却眉目间的两分黯淡外,看不出什么别的与往日的不同。

我和怡然步子缓缓地离开,踏出长秋宫的宫门,忽地听到身后远处一片低碎的问安声:“陛下大安。”每一声都带着无尽的忐忑,更没有人如往年的今日一样道一句“新年好”了。

回首望去,他正踱着步子出来,离得远瞧不清他的神色。他负着手,一步步走得极缓,步履间尽是无力。

那到底是他的妻子。

“晏母妃安、晏夫人安。”犹带稚嫩的问安声,强自镇定着却又能寻到些许哽咽,侧头望去,是皇长子元汲。怡然颌首一欠身:“殿下。”

“儿臣……要去给母后问安。”他说,言罢又是一揖,头也不抬地走进宫门去。我看见他在宏晅面前停住,按规矩行了大礼,也没有太多交谈,就往殿里去了。

“姐姐……我们……”怡然犹豫着唤了一声,我笑了一笑,“回去吧,这个时候,不要去扰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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阖宫都在戴孝,与初春未化的雪混成一片,白皑皑的一片。

梓宫就在长秋宫椒房殿里,嫔妃都要去吊唁。第一日,是宏晅守在那里,没有旁人敢打扰。

我在第二日才又去了长秋宫,带着阿眉一起。

踏进椒房殿的大门,就见那个小小的身影长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偏头去看蓝菊,蓝菊轻一叹,道:“娘娘来得最早,奴婢只好劳娘娘劝劝……殿下从昨日早晨来了就跪在这儿,守灵还罢了,到现在滴水未进,您说若有个什么闪失……”

他也才十一岁,禁不住这样的折腾。

“本宫知道了。”我颌一颌首,掏出帕子来交给阿眉,蹲身拍了拍她,轻道,“去,给你大哥哥去。”

阿眉接过帕子走过去,仰头递给他:“大哥哥……”

元汲偏过头,看看阿眉,又转头看向我,垂首道:“晏母妃安。”

我点了点头,一时并未同他说话,上前先给皇后叩了首、又敬了香,才向他缓缓道:“殿下纯孝,也不能这样去守灵,身子要紧。”

“晏母妃。”元汲抬眸看了看我,黯淡的神色间有一缕苦笑,“儿臣便是守,又还能守多久呢?母后很快便要下葬、入土为安,这最后几日,儿臣自不能离开。”

“你也知道她过些时日才会下葬。”我轻轻叹息,“为什么要守灵?因为她灵魂未走,这些日子她都还在,你要她至此都要为你担心么?”

元汲沉默不言,我思忖片刻将手递向他:“走,母妃带你去偏殿吃些东西。你心中难过也别这样一味地跪,先说一说好受些,别再熬得病了。”我说着抿出一丝笑意,“你是嫡长子,你的弟弟妹妹们还要你照顾,就如同你母后照顾我们这些侧室一样。”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扶着我的手站起身,宫女扶着他随着我一起去了侧殿。

吃食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热腾腾地端上来,他看了一看,吃得勉强。可也看得出他是尽力地去吃了,这孩子……也不容易。

他面上全是倦意,昨日清晨到现在,也有差不多整整一天了。我搂着阿眉静静坐着陪着他,他忽地向我道:“晏母妃……”说着踌躇了一会儿,“儿臣可否问句不该问的?”

我淡淡一笑:“殿下请说。”

“母妃您离开元沂的时候……可伤心么?”

他这样问我。我心中一颤,这是回宫后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地问起我当年离开元沂时的感受。

点了点头:“自然,几年的母子情分,怎会不伤心?恨不能将他日后的一切交待好了,不愿让他在本宫离开后受半点委屈。”

“母后却没有让我陪她最后一程。”元汲神色黯淡,喃喃道,“儿臣觉得……除夕那日,她应是觉出自己熬不住了,却说有话要和父皇说,让儿臣去给皇祖母问安。”他抬起头,目中带着说不尽的茫然疑惑,“晏母妃,您说母后在意儿臣么?”

我只觉一噎,俄而微笑道:“她照顾了你这么多年,大事小情的,你觉得她在乎你么?”

他思索了良久,然后认真点头:“母后待儿臣很好,但……那毕竟是最后一面,她为何……”

“因为她是你的母后,但也是陛下的妻子,她是个女人。”

他犹是满目迷茫。

“你该知道,她是个好皇后、是个好母亲。这么多年了,把后宫打理得好,也把你教得好……我们都叫她一声‘皇后娘娘’,事事以她为尊,但很多时候……几乎忘了‘皇后’的本意是天子的正妻。”我有些难掩的凄意,苦苦一笑,又道,“有皇后这个位子在,她总是在为别人着想着,为了你、为了陛下、为了后宫……她为自己做的事情太少了。但她也是个人,她有她的爱恨,一辈子都没能去表达自己的爱恨,将去之时……你还不许她自私一回么?”

元汲陷入沉思,我凝睇着他,又说:“你知道么?皇后娘娘嫁给陛下这么多年,这是陛下陪她独自过的第二个新年,第一个……还是她刚入太子府的时候。那时……还没有你呢。”

这就是天下最高贵的夫妻。

元汲沉默了许久都没有再开口,我想他心中正矛盾着,仍是拿不准皇后究竟是在完成她最后的愿望还是不在意他这个儿子。我不知道他自己能不能想明白,思量片刻,又道:“元汲,有些话兴许不该我这个庶母告诉你……你是皇子,你日后会和你父皇一样有许多妾室。她们要依靠你活着,但你也要知道,她们每个人都是一个人,有自己的爱恨。你会和你父皇一样要有许多东西去权衡,那是迫不得已,但不要因为这样的迫不得已去伤她们太多。”

皇后是,我也是,后宫的嫔妃大约都是。在他的权衡下一次次退让,一次次告诉自己他有他的不得已。也许不会去恨他,却会逼疯自己,让自己变成连自己都怕的样子。

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看着岳凌夏、沐雨薇失宠时,我心中有怎样的快意。我曾经不是这样。

庄聆……她又何曾是这样?

元汲懵懂地点了点头,又喝了口汤,忽地抬起头:“父皇……”

我后脊一冷。

宏晅走进来,我与元汲皆站起身,各自不言。宏晅端详我片刻,元汲见状便朝他一揖:“儿臣要回去给母后守灵,儿臣告退。”

“午膳时,你来成舒殿一趟。”他说。

元汲一怔,应了声“诺”,躬身告退。

他又端详了我一会儿,睇了睇席子:“坐。”

我默不作声地坐下,心中难免惴惴,不知我刚才同元汲说的那番话他听到了多少。

“你和元汲说的那些……”他思索着,低苦一笑,“朕不爱听,但说得不错。很多话,这么多年,皇后没跟朕说过,直到前晚……”

他的话到此便止,没有告诉我皇后都说了什么,我亦没有去问。她走了,她同他说的最后的话,谁也没有资格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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