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外高人

苍回指了指远处一间小木屋：“这间屋子，收拾出来，给阿二住。除了我和霍七，其他人，左脚进去砍左脚，右脚进去砍右脚，两脚进去砍中间，都听见了？”

“听见了——”众人扯着嗓子喊道。

苍回又道：“朝夕相处，就是我们自己的小妹妹，谁打她的歪主意，敢伸出手指头，动手动脚，我不管是谁，只管大斧当众砍成两截祭旗。卫八、卫九出列！”

又有两条汉子站了出来。

苍回吩咐道：“你们负责先把屋子收拾干净。”

其中一人迟疑着问苍回：“启禀大人，适才大人吩咐说左脚进去砍左脚，右脚进去砍右脚，两脚进去……我等不敢擅入。”

苍回道：“不错！军令如山，令行禁止。现在听我命令，恕尔等无罪。只是，若收拾不利索，各重打五十军棍。”

卫八、卫九喊了声“是”，赶忙朝小木屋跑去。

苍回又对阿二道：“去吧，你也过去，把自己房子归置归置，龙旗营的要求，问卫八和卫九。”

阿二身子没动，伸手指了指霍七：“他不去吗？”

苍回沉了脸，问：“他？张口闭口他，他是谁？”

阿二一看不好，忙改口道：“我……师父不去吗？”

苍回道：“你的意思，是让你师父给你叠被铺席？”

阿二吐了下舌头，赶紧转身，一溜小跑朝小木屋去了。

苍回喊了一声“操练”，那群壮汉又开始面目狰狞地捉对厮杀。

苍回则带着霍七来到了空旷地带。

他向霍七道：“我问你，你是不是认识阿二？”

霍七笑了笑：“大人怎么看出来的？”

苍回道：“我这个人粗中有细，你瞒不了我，阿二也瞒不了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霍七道：“阿二救过属下的命，属下……也算救过她一命。”

苍回不解：“这话听着有点别扭，怎么回事？”

霍七道：“属下先说，属下救她那一回吧。”

霍七目光望向远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年的情景。

那一日，晴朗而安静。

霍七眼前，不时有蜻蜓围着草叶在飞。阳光投射，蜻蜓轻盈摆动的身影有一些模糊。四下弥散着青草旺盛生长的气息，此起彼伏的虫鸣让山野显得空旷异常。

霍七骑在马背上，随手折了一根草叶放在鼻前嗅了嗅。

青草新鲜的气息沁人心脾。

他从小在山里长大，这久违了的气息忽然让他陷入安详而熟悉的幻觉中。

只不过，他身上的神经正在一根根绷紧，那只捏着青草的手有点发抖。他不由自主地用另一只手去摸了摸背上的弓箭。弓箭在手时，他的手绝不会抖。

树木与草丛挡住了远处直接的观察视线，所以，外面的人很难看到他，但是，透过缝隙，霍七看得到不远处的小村。

小村本来是汉人的居住地，但已在大汉与匈奴的战乱中荒废掉了。街道与土屋依旧壁立，风雨与野草的肆意侵蚀让景致倍显荒凉。

霍七目光所及，三个汉军骑兵正背着他涉过村外的小河。

此前，汉军指挥官接到密报，称对面小村有匈奴人埋伏，而这三个汉军斥候中，有匈奴人打入汉营的内奸。于是，汉军将领有意安排三个可疑汉军作为前哨去蹈死地。

霍七是事件的决策者与知情者之一，他感觉这个安排很残酷：可能三个人都是内奸，也可能情报来源根本不可靠，三个人都是无辜的，但长官在战场短时间内做出的决断，部下只有服从和坚决执行。

三个汉军骑兵对敌情一无所知，只管跃马趟过小河。他们身影依旧高大强壮，互相说笑着，眼前优美而安详的风景使得他们心情也出奇地好。

霍七丢掉青草。他似乎感觉到埋伏在暗处的匈奴人拉开了弓箭。那些隐蔽处的埋伏，无论是自己人，还是匈奴人，一双双久经战阵的手一定已将锋利的刀剑拽出了鞘。

现在只需要一个口令……

霍七忽然浑身震了一下。

只见村口出现两个影子，他们是从旁边树林绕出来的，正悠然自得地顺着河岸向村里走去。

一位白发老人……

一个小姑娘……

这两个影子在撕扯着霍七，那一瞬，他目光中的村落仿佛被扭曲了。

三个汉军骑兵笑着与老人打着招呼，友好地冲小姑娘开着玩笑。就在此时，空中传来一声尖利的暴响——

那是匈奴冒顿王曾经号令四方的鸣镝！

鸣镝指处，万箭所向。

三个汉军骑兵们不由自主地勒马四顾。

破空而出的嗡嗡震响迅似疾雷，又如同黄蜂倾巢而至……

一匹黑马从斜刺冲出。马上的骑士凌空扑下，将老人与小姑娘扑倒在地。瞬间，三个汉军骑兵被射成了刺猬。

马上扑下的骑手正是霍七。

他拖着老人和小姑娘躲到一面离他们最近的低矮土墙后面。这里有一口废弃的枯井。一把几近腐朽的辘轳被碰到，发出古怪的“吱吱”声。

霍七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一边低声问老人道：“你们身上有武器吗？”

老人从怀里摸出一支短剑，那小姑娘也将一只匕首握在手中。二人武器的应手与精致，让霍七着实吃了一惊：“好兵刃！”

老人反问霍七道:“你是什么人，这里怎么了？”

“跟你们没关系。”霍七一边说着话，一边抽弓搭箭，将身体靠在墙上，“对面是匈奴人，他们就要冲过来了，你们别乱动。”

霍七说着话，顺土墙挪向更易发起攻击的缺口。

不远处一种古怪的乐声骤然响起——

胡笳。

霍七知道那是匈奴指挥官在指挥自己的士兵。

他闭上眼睛，用自幼在深山磨练出的敏锐听觉去追踪敌军移动的脚步，判断匈奴人的方位。

不久，他听到了，有三个匈奴兵跑在最前面。他们是抄着最近的路过来的，跑着跑着忽然停下，然后就是攀登的声音。这几个匈奴兵拼命跑到如此靠前的位置，就是来抢功的。霍七仿佛隐约看见匈奴兵们嘴里衔着刀背，用两手勾住墙头，然后……

霍七站起，弓弦震响——

不远处一声惨叫，一个刚刚爬上墙头的匈奴兵重重翻了下去。与此同时，霍七只觉劲风袭来，本能地急忙将身一侧。一支箭几乎是贴着面颊划了过去，飞入草丛。

霍七急忙闪在墙后。

侧面不远处的匈奴射手在房顶上喊了句什么，原来匈奴人在高处有压顶神射手。

“阿二，你看，他刚才弓箭是怎么射的？提前预判。这就是战场的射法，懂了吗？”坐在地上的老人不仅不慌张，反而在跟旁边的小姑娘交流着。

“阿爷，我看见了，这个哥哥是个会射箭的。”旁边小姑娘道。

老人回过头，用沙哑的声音提醒不远处的霍七：“他们人多，马上就过来了，你快逃吧。”

胡笳那沉沉的呜呜声又响了起来。

霍七解下外衣，丢到老人身边：“老人家，帮我把这衣服向上举过墙头，露一点就行。”

老人笑道：“哈哈，要老朽陪你玩，行！你且准备好了！”

说着话，老人将衣服卷了一下，然后缓缓贴墙举起……就在衣服露出墙头的瞬间，一支利箭疾风而至，准确地钉在上面。

对方的射术十分精准，这种迅疾令老人身体不由得“倏”地一哆嗦。

说时迟，那时快，霍七已然站起，弓弦响处，匈奴压顶的神射手高叫一声，捂着胸前露出的半截羽箭，顺着破屋残顶滚了下去。

“这个哥哥真会射箭！”小姑娘一手握着匕首，一手伸出大拇指。

霍七顾不上搭理小姑娘，他知道离他们最近的墙后面，剩下的两个匈奴兵丢下同伴尸身在快速向这边靠近……中间街道也赶过来大约五六个人……还有七八个人从自己的左手村边不远处朝这里疾奔……而在这些人的后面，更多的匈奴人手举兵器聚拢过来。

“小兄弟，为何跑来救我们？”老人呲着牙问霍七。

“说来话长……”霍七苦笑，“只是，但愿我还能救得了你们。”

老人笑道：“小兄弟如此英雄豪气，老夫也当拼死一战。”

霍七笑笑：“老人家多保重，敌人已经到了。”

语音未落，一个匈奴兵古怪地吼叫着跳过土墙，随即被霍七射中，惨叫一声向前扑倒。

另一个匈奴兵试图从老人旁边的矮墙翻越，老人随手一挥便刺中那人要害，鲜血飞溅在矮墙上。匈奴兵痛苦挣扎着翻滚到了墙的另一面。

霍七惊异地望着老人。

“想不到这把年纪，居然还出手杀人，哈哈……”老人笑得越发爽朗。

霍七道：“老人家身手比我还利索。”

说着话，他从身侧也抽出短剑，放在口边，吹了吹锋刃。阳光照着锋刃，发出耀眼的光芒。空气莫名燥热，嗅到血腥的苍蝇嗡嗡飞舞着。

霍七一动不动，准备扑向那群从街角冲出来的匈奴兵，以一敌众，他想，这也许会是他生命中最后的殊死之战。

胡笳又一次响了起来。

但这一次却与前两次完全不同。

随即，霍七听到了马蹄踏地的声音。

沉闷的震动给霍七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振奋——这是汉军骑兵发动攻击时所特有的声音。

终于来了！

汉军骑兵从匈奴兵后面冲杀而来。匈奴兵被突如其来的攻击惊得不知所措，本来设下埋伏的他们没有想到居然反被对手伏击。

在怒吼与凄惨的叫声中，霍七判断，敌人已经乱了阵脚，并一点点开始退却。

他把手放在嘴里，打了一个响亮的胡哨。先前他那匹跃下的黑马正藏躲在树林中，听到呼唤冲出，奔出树林，向主人驰来。

那匹马黑色如缎，霍七叫它——“夜”。

夜驰奔过来，霍七飞身上马，冲向已经溃散的匈奴兵。

战斗没过多久就结束了。

打扫完战场，汉军骑兵开始有说有笑地在河边清洗血迹。

霍七捧起河水洗了洗脸，看指挥官拎着一柄重剑过来，就冲他道：“大人，你们迟到了。”

那指挥官一边擦拭着重剑，一边道：“你不是还活着吗？”

“如果属下死了呢？”霍七有些不服。

指挥官却道：“你死了可不怨我。谁让你冲进村子的？为了你，我不得不临时改变了攻击方向。你记不记得，你的任务只是在前方扰敌，不是送死。我要是追究起来，你这是违反军令，按律当斩。所幸，你倒是更加成功地吸引了敌人，可以将功赎罪。你这个人做事，一定会先认准一个理由，我想知道，是什么让我的兄弟如此舍生忘死。”

这时，指挥官看到霍七的目光移向另外的地方。在他的目光中，一个丑丑的小姑娘缓缓走了过来。她把霍七的外套递过来，手中还托着一个木雕的坠子：“衣服缝好了，我爷爷说谢谢你。这是桃符，戴上保佑你。”

霍七接过衣服和坠子：“你叫阿二？”

那小姑娘笑笑，转身走远。

指挥官看看小姑娘，又看看霍七：“你是为了她吗？”

霍七不置可否，却道：“你真不记得她了吗？”

“我见过她？”指挥官摇摇头：“她有什么会让人记住的？”

“有——”

霍七嘴里边只吐出一个字，但是一种极其温暖的感觉一瞬之间流遍了他的全身。那是在他生命中最为冰冷的一段日子里让他感觉最为温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