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3 章 慈母(2)
竹海是四大巡官中执行能力最强的,所谓「执行能力最强」换种说法即其他方面没什么长处。同样是缉捕司的擎天白玉柱,梅川、兰溪和菊渊有能力渗入群芳坞内部,他却只能在外接应。当然,除了能力上的不足,过于实诚的性格也注定了他永远都需要别人告诉他,你下一步该做什么。
一天之内,颜晓回在同样的地点遇见他十八次。
「往日看你挺机灵的,今儿是怎么了?开阳让你找洞明,不是让你逮耗子,你低着头寻摸什么呢。来来回回就可这一个地方瞅,知道的晓得你是在找人,不知道的还当你丢东西了。」
竹海头也不抬地回怼道:「又碰见你了哈。你不也可这一地儿转悠吗,要不怎么回回都能遇着我?偷懒儿呢吧。」
「你就该一辈子当个哑巴。」.
「不顺着你就急眼,我还不如当哑巴呢。」
竹海下意识地跟了一句,过后觉得不妥但为时已晚,颜晓回沉着脸左右打量他,怕是方才那句争吵时常说的话让她起了疑心。
「看什么看,就算是三姐站在这我也敢调侃她几句,一落魄女鬼我还怕你不成。」
颜晓回把头一撇,似是漫不经心地说道:「洞明对皇子们下手,表面上看起来是站在隐元的对立面,细想想我觉得咱们有点先入为主了。如果他的立场跟我们一样,怎么会躲起来呢?」
「我也觉得不对劲。你那边查到什么了?」
「隐元比我想象的狡猾,她藏身于宫外,却舍不得华阳宫这等好地方,竟说服天子在开阳的生牌掩饰下供奉她的神位。来东京前我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结果险些害死开阳,却仍抓不到隐元。昨晚我还不想认输,现在……不得不服啊。」
「他们俩都不擅长正面对抗,自然精通藏身之法。」
两人正闲聊,假山石缝中飞出来两只黑底白纹的蝴蝶,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颜晓回的肩头。竹海知她胆小,本想不动声色地把蝴蝶赶走,谁知颜晓回已有察觉,余光瞥见什么东西在她肩头动来动去,立刻吓得尖叫起来。
「啊这什么东西,快把它拿开!」
她奋力把头往反方向伸,即使单手捂脸,竹海也能想到此时她的面目有多狰狞。
「拿下来了,蝴蝶而已。」
颜晓回惊魂未定地拍打着肩上的银灰色粉末,急道:「寒冬腊月,哪里来的蝴蝶!」
「不知道,搞不好是隐元养的呢。」竹海顺嘴胡诌,随手把指缝中的蝴蝶抛了出去。
蝴蝶双双在低空打个旋儿,飞稳后居然快速朝颜晓回冲过去,竹海眼疾手快把人扯在身后,反手一拍,蝴蝶一死一伤。颜晓回没来得及害怕就被护得严严实实,她突然悲从中来,满脑子都是高大健硕的陈铮为她遮风挡雨的点点滴滴。
「没吓着你吧?」竹海回身想笑话她两句,没想到背后之人正无声落泪,反而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吓哭了?你胆子怎么越来越小啊……别哭了,来来往往好多人都看咱们呢。」
宫中近来多了不少为元宵佳节忙活的差人,各穿着喜庆衣袄,头上别着翠叶金花。颜晓回见一群男人走过时纷纷交头接耳,偶有几个嬉笑着指点她,随即抹去眼泪,欲追上那只受伤的蝴蝶。
「诶,你到哪儿去?」
「深冬的蝴蝶来的怪异,跟上去看看。」
竹海和颜晓回寻着蝴蝶走向拱宸门的同时,郑皇后和柴慧已在睿思殿落座。此刻殿内只有帝后并柴慧三人,郑皇后又放松下来。
「我跟妹妹说官家在看书,谁知您竟在作画。一把年纪了,您好歹装装样子,别总写字画画的。」
赵佶不怒反笑,对着柴慧说道:「你瞧她疯疯癫癫的,哪有半点***仪态?我早晚挑个贤惠的顶替她,把她送到边关絮叨蛮子去。」
「圣人不拿我当外人,我得帮着她说几句。官家身为九五之尊,高处不胜寒,难得有圣人这般表里如一的人陪着,得知足。」
柴慧几句话说得帝后二人均笑出声来,赵佶招招手让她到身边去,柴慧一瘸一拐地站到御座前,几案上赫然入目的是「山东宋江」四个大字。
「官家,这是……」
赵佶伸手握住柴慧的手腕,领着她走到屏风前,重重地叹了口气:「你看少了点什么?」
屏风上堆青迭绿画着山河社稷混一图,遗憾的是左手边被裁出个四四方方的洞来,大煞风景。这洞的位置很奇怪,柴慧想了想自行转到屏风后,但见素白屏风上御书几大贼寇姓名:
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
缺失的莫非是「山东宋江」?
柴慧自觉有点尴尬,阖宫上下有理由做这件事的似乎只有她:「官家,您不会怀疑宋江的名字是我裁去的吧?」
「的确怀疑过,后来想不到你这样做的理由,便放弃了。」
「官家还真舍得说实话。」
「贤妹此番回京诚意满满,我也不甘落后啊。依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柴慧算算日子,神色凝重道:「恐怕是宋江到了。」
「听说他是胥吏出身,怎会神通广大到如此地步!」
「进宫来的怕是柴进。」
郑皇后一听来了精神:「是把你养大的那个柴进吗?」
「是他。此时能从宫外进到大内,非扮作诸班直近卫不可。宋江与燕青身材矮小扮不了近卫,李逵又过于鲁莽,所以来人定是柴进。」
「此举意欲何为?」
柴慧也摸不着头脑:「看不懂,不过宋江大老远来东京一趟,肯定会想方设法向官家陈情,表一表自己的忠心,您静候便是。」
「我正月十四还要出门一趟,他们在城中,会不会有危险?」
「应该不会,宋江还指着效忠官家谋个封妻荫子呢,哪里舍得伤害您?」柴慧不假思索地追问一句,「大过节的,您到哪里去?」
郑皇后吹着茶盏中的浮沫,酸溜溜地说:「还能去哪儿,上厅行首李师师家。」
她但凡小点声柴慧还能装听不见,好在赵佶不觉得尴尬:「你小点声,这种事哪有大声嚷嚷的。」
「东京城里谁不知道呀,您不用害羞。绥宁都说了,宋江渴望巴结您,不会伤害您,您去呗。」
赵佶对郑皇后的调侃不甚在意,反倒是局外之人柴慧生怕自己听了什么不该听的事。毕竟有些话题别人两口子谈一谈,再见不得人也无伤大雅,可当有第三人在场时,情况往往会变得复杂。
她哭笑不得的表情落在郑皇后眼中,皇后无心再同赵佶扯皮,于是问他:「官家还有话对我们说吗?我过来是想求您准绥宁辅助我准备元宵大庆的事,若没别的吩咐,我们就不多打扰您了。」
「她身体不好,尽量别分派奔波的差事予她,你看着办吧。」
即使知道赵佶对自己存着别的心思,柴慧仍旧很容易被这种表面上温馨的氛围感动。她强迫自己打碎脑海中虚妄的幻想,回到让人无奈的现实当中。
有时候现实与虚妄的界限不甚清晰,竹海和颜晓回在蝴蝶的带领下沿着笔直的宫墙行至拱宸门附近,那蝴蝶忽地奋力向上飞,竟越过高墙消失不见。二人见四下无人,立即施展法术穿墙而过,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荒废的宫殿。
「怎么宫墙之外仍有宫殿,这里还属于皇城吗?」
竹海问罢,见层层枯萎衰败的葎草底下盖着块褪色的牌匾,用腰间短棍清理出来一看,匾上「紫微殿」三个字清晰可见。
颜晓回手托下巴思虑良久,从腰间解下百宝囊翻找起来:「紫微殿,紫微殿,沈钺记录中她和赵誓的住处就是紫微殿!」
「我没听说本朝有叫赵誓的皇帝啊。」竹海疑惑地问。
「未必是本朝。你别忘了,在沈钺的法器里,纵为千古,横为八荒。我们站的这片土地是千古与八荒的交点,八荒不变,千古的线在不停地流动,因此有了昼夜四时变化。我猜沈钺流落的那个世界跟咱们不在同一千古上,却有可能在同一八荒!」
竹海茫然地跟着点头,他的耳朵接受到了每一个字,但是脑子还没跟上:「你的意思是这里的确是沈钺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我不太确定。」颜晓回翻找着厚厚的本子,边看边嘀咕道,「赵誓继承他父亲的皇位做了天子,则他之上最少有一个皇帝。他的对头高平郡王争位的理由是自己乃开国神德皇帝亲孙,赵誓的祖父阴谋篡位,夺取了宗支的江山。赵誓、赵誓的父亲、赵誓的祖父、高平郡王的祖父,如此算来是四位皇帝。」
为了让自己显得有点作用,竹海拼命回忆着三仙女曾经给他恶补的学识:「当今天子乃是本朝第八位皇帝,八减四,往上倒四代是……宋仁宗赵祯。」
他提到的名字给颜晓回提了个醒儿,后者将本子「哗哗哗」连翻几页,在靠后的部分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赵誓登极后改的新名字就是赵箴!」
「祯祥?」
「箴鉴。」
两人同时一愣,不过颜晓回很快反应过来:「毕竟不属于同一世界,有差误很正常。本朝国号为「宋」对吧?沈钺在记录中没提到当时的国号,只称其为「天水」。我那时候便有「天下赵姓,皆出于天水」的说法,一笔写不出两个「赵」,肯定不是简单的巧合。」
「此地荒芜已久,能有什么线索呢?」
「不找找怎么知道。那蝴蝶怪异得很,我一定要找到它。」
「先跟开阳打声招呼吧。」
「你打招呼,我找蝴蝶。」
颜晓回收起本子,言语中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兴奋,竹海一看就知道没得商量:「犟劲儿上来了我真是一点辙都没有。您请吧,您是三姐再三嘱咐我要保护周全的人,我哪儿敢不管您呢。」
两人一前一后迈过门槛——或许那块烂木头以前是门槛,刚走几步,周围环境突变,须臾间从寒风凛冽的严冬变成了繁花似锦的初夏,雕梁画栋的宫殿拔地而起,取代了满目疮痍的断壁残垣。
竹海警惕地护住颜晓回,大门西侧似乎有人影闪过,颜晓回生怕错过什么,扒拉开竹海便跟了上去。
他们看到的人影是个身材高挑瘦削的男人,他身着淡黄色绣竹纹圆领窄袖袍,头戴皂纱折上巾,正轻车熟路地进入「西苑」,推开「紫苏阁」的大门。
「赵誓!」竹海低声惊叫道,「我们在仙女楼低头不见抬头见,就算只看背影我也能确定,他是沈钺的丈夫赵誓。」
「别激动,再看看。」
紫苏阁外辟出来一大片种着荷花的水塘,岸边铺着大小不一的青石板。赵誓的步伐由缓转急,走向石板路尽头的水榭,或者说是走向在水榭中等候多时的女子。
对着水面梳理如瀑长发的女子进入视线后,赵誓的脚步再次慢下来,他悄悄站到心上人身后,满脸笑容地深呼吸,试图压下内心的激动与不安。
「阿澜?」
沈钺早看见他映在水中的倒影,转过身时却是一副先惊后喜的神情,那双属于她自己的眼睛可以代替千言万语,流露出对赵誓的无限爱意。
竹海不禁赞叹道:「她的眼睛好美啊。」
「是啊,多美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