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酆都六天
「前辈为何着急要走?」重思追上他,并肩而行。
「不要让他打探得太多了。」陆沉行于人流,鬓发轻扬。
「我看他是真心为了解决人间瘟病奔波,我若是能帮上忙也好。」重思道。
「他一个情报贩子,能随意在鬼国行动,你猜他的情报卖给谁?」陆沉低头看了她一眼。
重思蓦地省悟:「你说他卖情报给酆都六天?」
「你我的身份他已经知晓了,若是告知六天,天庭会更加注意鬼国的动静。」陆沉道。
「那怎样办,他竟与六天有联系……」重思不安。
「他还用得上你,暂时不会让你处境危险。不过你将我放出,被天庭发现是早晚的事。」陆沉道。
两人跟着人流走到一处开阔的扇形高台。高台熙熙攘攘,夹杂着小贩们卖力的吆喝声。扇形汇聚尽头有一弯没入浑浊瘴气中的石拱桥,桥头有酆都重兵把守。桥上有形形***的人,有些低头缓缓前行,有些徘徊止步。、
陆沉停下脚步,念着桥头石碑:「奈何桥。」
「奈何桥通往黄海中央的轮回台。」重思道。
「所有魂魄都要走这座桥么,可否从忘川走水路过去?」陆沉看似随意地张望,目光却留意着地形和每一处守卫。
「摆渡船到酆都码头就不再往前了,黄海里有许多魔物,没人敢走水路的,」重思解释道,「自我记事起,所有魂魄都要经过酆都六宫中的泰煞谅事宫宣判,通过奈何桥到轮回台转世投生。任何人想进入黄海必须得到纣绝阴天宫的赦令,否则视为‘偷渡"。偷渡的魂魄会被纣绝阴天主追杀到底,永囚修罗狱。」
「那边有免费发汤的。」陆沉示意道。桥头架了一只大瓦罐,一个笑眯眯的老太坐在一旁摇蒲扇。桥头鬼兵每放进去一个人,老太就递过去一小盅汤。
「那是孟婆汤,一旦喝了,就前尘尽忘。」重思说道。
「遗忘,倒是一种恩惠。」陆沉淡淡道。
「轮回之后,总不能带着前世的记忆,再受一生束缚。」重思按着自己的思路回应他。
便在这时,桥上忽而传来人群的尖叫,桥下忘川阴风大作,惊涛骇浪。眨眼之间,一只红黑甲壳挥舞双钳的巨大龙虾跃出水面,长长的须子在空中狂甩。
「快跑啊,是黄泉虾!」有人惨叫道。
「个头不小。」陆沉用指节敲了敲手心,有点感慨。
鬼兵们吹响号角,片刻无数弓兵列阵高台围住水中怪物,飞箭如蝗纷纷射向黄泉虾。那黄泉虾甲壳坚不可摧,愤怒地挥动大钳,生生将高台砸塌了一角。重思一把抓住一名差点滑入忘川中的孩童,将他拎起甩向身后。陆沉随手接住,丢进一名鬼兵怀中。重思朝他一笑,紧接着,她拔出枯骨陌刀化龙而起,落在黄泉虾硕大笨重的头节上。
她刀影如快闪电,身手敏捷矫健,几下就用刀切开了头节与体节连接的薄弱部位。黄泉虾疯狂扭动身体,重思一刀插在它的背甲上,顺势而下一鼓作气划开背甲,凌空一翻落回地面,黄泉虾也摇摇晃晃坠入忘川,激起巨浪。
她脸上的鬼面已在战斗中脱落,人群中有节奏的鼓掌欢呼着「帝姬」。一群人手持绳索冲上去往黄泉虾身上投掷,拴住了便高呼着号子一起用力往岸上拉,干得热火朝天。
重思走到陆沉面前,道:「前辈,明日酆月楼就有鬼火烤黄泉虾可吃了。」
陆沉由衷而笑。
重思看了看周围的人群,遗憾道:「我让人认出了,咱们恐怕得先离开此地。」
陆沉朝她身后看了一眼,道:「我在松陵江上等你。」
重思正想问他何意,却见他身影竟如水雾一般隐去。她正惊诧,只闻身后两名鬼差拜见道:「帝姬,纣绝阴天宫主有请。」
她跟鬼差走了几步,回头再看,身后唯有鬼魂们徘徊于奈何桥,不见陆沉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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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思与陆沉分别后,仰首望着嵯峨山城最高处的森罗宝殿,心中却生出压抑之感。她化作黑龙,飞上山顶,在殿前变回人形。大殿通体漆黑,屋脊和柱子均以镂空浮雕技法雕琢百鬼形象,望之森然可怖。重思深吸了一口气,走入大殿之中。
殿中以鬼火照明,感觉不到丝毫温度。殿顶悬挂大小骷髅作为装饰,正中丹墀上设立一玄金帝座,左右两边各有三个宝座。重思一步步走入时,帝座无人,而左右两边每个宝座上都坐着一名头戴鬼面的神官。酆都六天奉天帝之命协理酆都政事,神仙居于鬼国,为避免鬼国人心存芥蒂,自来到之日起便终日戴着恶鬼面具。
这些面具之后,到底会是怎样的表情呢?重思时常抱着这样的疑问。
重思进入时,正听到六天议事。那怙昭罪气宫主嘲讽道:「……魔物逃入人间,天帝若知道,定要说‘酆都帝君在时,未听得这般事情,帝君不在,尔等竟如此治理鬼国"云云。你们有在这里讨论黄海状况的功夫,阴天主直接杀到人间都已经将那魔诛了!」
怙昭罪气宫主说话素来尖酸刻薄,重思一下就听出是他。而话中的内容才更令她关注——魔物逃入人间,这是百年来都不曾有过的事情。
另一个冷静深沉的声音响起:「既要诛魔,也要从源头杜绝。」这是纣绝阴天主。
「我支持进入黄海查探。」一个威仪的声音道,此乃明辰耐犯武城主,统领万千鬼兵。
「黄海不知有多少通往人间的时空裂隙,尤其轮回台四周,过去也不曾听闻魔物从这些裂隙逃往人间。黄海环境险恶,魔物横生,你们需要多少兵马,花多少钱财?」宗灵七非宫主无精打采道,「为了区区一只魔物,就要兴师动众,酆都帝君失踪,都未见你们进黄海查过。」
「诸位莫要吵了,黄海是鬼国最凶险之地,一旦进入,谁也不敢保证能全身而退。我认为此事需要再议,不如先诛魔物,以免天帝责问。」泰煞谅事宫主打圆场道。
「帝姬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提醒,这是六天中唯一的女性,敢司连苑宫主。
「重思见过六天宫主。」重思立于丹墀之下,拜见道。
怙昭罪气宫主道:「说到底,还是帝姬不肯即位的缘故。酆都无主,地气不稳,魔物乱跑!」
「请问六天,魔物逃入人间是怎么回事?」重思问。
纣绝阴天主打量她片刻,开口道:「一月前,有一只魔物逃入了人间。」
「找到下落了吗?」重思问。
「这不是帝姬该关心的事,」敢司连苑宫主冷漠的女声在殿中响起,「六天自会处理。帝姬该做的是尽快登基,安定民心。」
「重思自然知道什么才是要紧事,」重思不卑不亢道,「看管黄海魔物向来是酆都职责,如今帝君不在,我理应承担这个责任。魔物已肆虐人间一个月,不知人世多少生灵遭难,我岂有视而不见之理?」
「帝姬……」泰煞谅事宫主好声劝道。
「帝姬执意,我等也难以阻拦,」敢司连苑宫主又道,「只是请帝姬莫要因小失大,人世非鬼族可率大军助阵之地,帝姬行事只得倚靠自己,若是不幸战亡,也怪不得旁人……」
「连苑宫主,你言过了。」纣绝阴天主打断她。
「重思除了父亲,从未倚靠过谁,」重思淡淡道,「诸位若除了催我即位一事外别无正事,那我这便去人世诛魔了。」
「请你即位这还不是正事?」敢司连苑宫主猛然击打宝座扶手。
怙昭罪气宫主桀桀笑道:「帝姬淡泊权势,连苑宫主反倒比她猴急。」
重思不再理会六天,拱手道一声告辞,便要离去。纣绝阴天主道:「那魔物最后一次屠戮,是在人间江浙的松陵江一带。帝姬,黄海魔物非同小可,你不可冒进,若是难敌,走为上策。」
「多谢阴天主提醒。」重思言罢离开了森罗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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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江水茫茫。一叶孤舟飘行于月色下碎银般的松陵江。
陆沉披衣倚卧舟中,抬起眼,却望见漆黑夜幕中一点孤灯。他以妖力催动容与舟向灯火处驶去,越是靠近,他的心脏越是悬起。故地重游,野渡无人,却为何挂着一盏灯?
百年前的百妖宴之夜,这里也挂着一盏明灯。他依约至此,等了那佛者整整一晚。
然而破晓之时,江上飘来的妖雾中透出血腥和焦肉气味。
待他赶到蜃楼,天雷阵方收,妖族的尸骸浮满一片妖海。他怒不可遏,冲上云层上的天雷阵中,一把山海妖刀横扫雷部众将千万天兵,威震凌霄宝殿。他杀红了眼,提刀立于凌霄宝殿的屋脊上,再次见到了久违的佛者。□□之主大自在天显出战佛威相,身披金甲,手持涅槃宝剑,斩落他的妖刀,逼他低下头颅,封印他于冰冷死寂的黑暗海底。
往事不堪,陆沉的内心在漫长的一百年已然麻木,只觉得那人遥远得如同前世的记忆。昔日的渡口已荒废多年,他的双足踏上栈桥能感到脚下腐朽木板的绵软塌陷,深草散发出清冷荒凉的草木气味。
陆沉望着灯光,伫立良久。他看了看荒草丛生的小路,轻轻拨开杂草,露出一条爬满青苔的石阶。陆沉深吸了口气,提衣拾阶而上。他步子不如平时那般平缓,衣摆不时落在荒草中,惊点纷飞萤火。
石阶尽头是一座古老寺院,墙壁有简陋修补的痕迹,后院门扉掩着暖黄的灯光。
这里何时建起了一座寺院,陆沉淡淡地想。他对西方教已然抗拒,看着那虚掩的寺门,只觉得门后仿佛就是另一个世界。他伸出手指又迟疑地蜷回,沉吟片刻,还是轻轻推开了寺院的后门。茂林檀栾,夜风习习,他踏着月色,走进了正殿。殿中阒无人影,木雕佛像斑驳的几乎看不出面目,两侧墙壁上的经变图尚未完全剥落。
所谓经变图,是记录佛经故事的图画。陆沉伫立在一侧壁画前,借着佛前长明灯,静静端详。这幅经变图上描绘的是大自在天降魔的故事。壁画底端是无数形容狰狞的妖魔,中间是受到残害向上求生的人类,而上半部分则是端坐莲台降临人间的佛者。佛者面容端庄,神色慈悲,身披雪白宝裟,肩缀金色铠甲,身缠朱红璎珞,一手持剑,一手作伏魔触地印。如此柔美的面容,却摆出格外威严的仪态。
而另一侧的经变图,佛者则是坐在青岩上,月光倒映在水中,他膝头放置一张琴,垂眸弹奏。恶鬼在四周捂住双耳,满地打滚,痛苦不已。壁画上附诗曰:
摩醯首罗尊极主,居于色顶自在天。
总摄三界为所统,一一雨滴知大千。
三目八臂执白拂,乘骑白牛化无边。
能覆世界倾天地,举世尊崇仰大权。
万六千劫乃其寿,身量高胜难比肩。
十地菩萨之报处,威灵超出无与先。
但执慢心迷正见,计十二类为生缘。
这首诗讲得是大自在天,陆沉望着经变图,心中没由来涌上一股闷痛。他厌恶这样执着于往事的自己,撇开了眼,目光转到了佛前案台上的一张琴。
那是一张和经变图中一模一样的连珠琴,漆色黯黑有光,隐有朱斑,项腰间半月弯入起伏如波。
年代已久,琴面可见梅花断纹。琴弦俱断,俨然已无法再弹奏了。
陆沉伸手想抚摸琴身,佛像上却忽然映出明亮灯影,身后有人道:「你是谁?」
陆沉回过身,见身后是一名提着灯笼趿着鞋子,浓眉大眼的小沙弥。
「香客。」陆沉回答。
「奇了,我还是头一回在水月寺见到香客。」小沙弥笑道。
「寺院难道不该有人进香?」陆沉漫不经心道。
「一看施主就是外地人,我告诉你好了,水月寺住得全都是尸染病人,甭管那些大官财主们平时怎么礼遇住持,水月寺愣是没人敢迈进半步!这位施主,你要是惜命,还是赶紧走,别过了病气!这病可没得治!」小沙弥喋喋不休。
尸染病陆沉已非头一回听,但他如今对红尘诸事兴趣乏乏。他只问道:「这是谁的琴?」
「不是谁的琴,这是本寺传下的镇寺之宝,叫作……」小沙弥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了住持说过的名字,「……枯木龙吟。」
这四个字遽然砸入陆沉的心头,回忆如洪水般汹涌而来。分别那晚,他拉着白衣雪发的佛者问,你要回西方了,那我们何时再相见。佛者依旧安静不语。
他沉不住气道,这样吧,十年后的今日,我在咱们初次见面的那座山脚下等你,那里有个渡口,谁若来早了,就点上一盏灯,知会对方一声。他牵起佛者的手,将一串金线穿起的赤红佛珠放入他的手心,道,这佛珠是我采北冥深海独有的红珊瑚磨成,送给你做信物。
佛者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慢慢展开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了四个字。
——枯木龙吟。
大自在天鲜少开口,从不念佛号,也不立文字。这破天荒写给他的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呢,陆沉思考了很久,也不解其意。
如今……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施主,你要走了?路上太黑,这灯笼借给你照路吧……」小沙弥说着要追上他。
「没有光的日子,一百年,我早已习惯了……」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暗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