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大自在天
西方世界,奔腾云海中罗立着九座青绿山峰。最中央的须弥山上□□之巅名为究竟天。进入此境,瑞光祥和,花香袅袅。散发光芒的瀑布落入清潭,潭边菩提树下,诸多修者诵经朗朗。大自在天手提竹篮,走过柔软的青草地,坐在清潭边,将篮中甲鱼捧出。那甲鱼身上的伤似已痊愈,挥舞着四肢迫不及待钻入潭水中,悠哉地游起水来。
「世尊,您回来了。」一慈眉善目的黄衣修者含笑道。其余众修者见□□之主回到究竟天,俱神色如素,并不起身,只随之欣然,口中依旧诵经。
大自在天也不以为意,就在清潭边跏趺而坐,任由一只小梅花鹿凑上来将头枕在他的膝上。
一名白眉修者出列问道:「世尊,吾道所谓自在,外道所谓逍遥,何为自在逍遥?知取舍,可谓逍遥乎?」.
大自在天看向黄衣修者。黄衣修者双手合十道:「请问白眉尊者,何者当舍,何者当取?」
「当舍者,色、声、香、味、触、法此六尘;当取者,布施、忍辱、持戒、精进、禅定、般若此六解脱法门。」白眉修者回答道。
「白眉尊者,如何布施?」黄衣修者进一步问道。
「吾当与冻馁者以衣食,与恓惶者以慰藉,「白眉修者道,「那伽定修者,汝将如何布施?」
慈眉善目的黄衣修者回答:「所行布施,当无住于相。无有施者,受者,无有所施。」
白眉修者又问道:「那伽定修者,何为自在逍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不住于相,当为逍遥。」黄衣修者那伽定又言道。
大自在天闻言微笑,以手指菩提树,留下此禅机,洒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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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渐渐消失,异香散去,雨水与草木的气味弥漫。重思抱起小女孩,用衣袖替她挡雨。
玄鸡师道:「看那佛者容貌柔美,雪衣白拂,却武威惊人,想必就是□□之主大自在天了。这尊大佛竟亲临人世降魔,还真是意料之外。魔物的事天庭应当还不知情,却竟惊动了西方教。」
「原来这就是大自在天……」重思心中有种莫名的情绪。
「这尊大佛还真傲慢,连话也不肯说一句。」胜遇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
「天下法门诸多,听说他既不说佛法,也不立文字……」玄鸡师收起羽扇道。
「依我看就是装模作样,他若如此有本事,就直接下凡来救治那些尸染病人。救一只鸟两只王八的,顶个什么用。你看到他那脚趾头了吗,细皮嫩肉,白生生像截藕,怕是这辈子都没怎么下过莲座吧!」胜遇喋喋不休。
玄鸡师掏了掏耳朵,「胜仔,这样谤佛要被雷公劈哦!」
「货郎先生,这个小姑娘该怎样办呢?」重思打断了他们的斗嘴。
玄鸡师重新背起货箱,道:「我知道她住哪儿,把她送回殷婆家就好了。不过她身上的尸染就没得治了,帝姬回去后有找到方法吗?」
「抱歉,我急于诛魔,还没有回寝宫……」重思道,「对了,我第一次看到她时,她脖子上没有这些尸染斑,这会不会是魔气引起?我的手碰到魔物粘液的地方也溃烂了,但大自在天替我擦过后就好多了,现在几乎都看不出了。」重思说着伸出双手。
「尸染的根源是魔气,这倒是个想法。这丫头脖子上的溃斑确实和那些尸染病人身上一模一样,之前遭袭的村子中的尸体身上也尽是尸染斑。但问题是,尸染流行起来是三个月前,这魔物却是一个月前才从黄海逃脱的,时间上对不上。」玄鸡师道。
「万一还有我们不知道的魔物在三个月前就逃入人间了呢……」重思刚说出口就有些后怕。
「到底有多少魔物藏在人世?」这个推测让玄鸡师也觉得后背一阵发冷。
「货郎先生,当时你若把我拉出来,又准备如何对付这魔物呢?」重思问。
玄鸡师顿了顿,微笑道:「把肥遗鸟全部引入它的肚子里,然后,炸掉。」
重思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不知殷婆家在何处,请让我和你一同将小姑娘送回去吧。」
玄鸡师苦笑:「那只是危急时刻不得不取舍,我又不会路上吃了她……」
「呵呵。」胜遇抱臂冷笑。
此时天色已黯,几人赶夜路到了镇上。走进西巷尽头,玄鸡师见殷婆家的门虚掩着,挠了挠头,干脆推开门走进去。院中无人,但收拾的井井有条。此时或是心有所感,重思背上的女童挣扎起来,睁开了眼。
「啊!啊!」她大叫两声,蹿下地,撒丫子跑进屋。
「阿婆!」她嚎了一嗓子,又冲出来,一双幽黑的眼死死盯着玄鸡师。
「盯我作甚……」玄鸡师苦笑着举起双手。
红豆突然解开腰带脱下裤子,胜遇一下子捂住眼,作色道:「死丫头疯了,做什么!我可什么都没看见,不会负责的!」
红豆从扎腿裤子里掏出两把铜板,几个银戒指,两枚鱼钩,通通堆到玄鸡师面前,道:「诊金!」
「诊金?」玄鸡师揣着手挑眉问。
「救阿婆!阿婆病!」她喊道。
「阿婆不在家,阿婆哪里去了?」玄鸡师问。
红豆答不出,急得剁脚。这时隔壁传来一声叱骂,随后想起开合门的声音,一个披着短衣的汉子走进殷家院落,打量他们几个,道:「都几更天了,这是在闹什么?」
「这贼丫头倒回来了,前两天兰若住持还在找。」汉子瞥了眼红豆。
「殷婆哪里去了?」玄鸡师问。
「死了,水月寺住持给她料理了后事。」汉子回答。
红豆一怔,双目张大,忽然从胸口发出一声干嚎,一头撞向他。
汉子随意躲开,她就撞在了地上,脑门磕出了血。重思连忙跑过去扶起她,用手帕替她按住伤口,愠道:「为何当着她的面这样口无遮拦地说!」
「你们问什么,我就说什么。那婆子浑身尸染都烂透了,死也是早晚的事,这丫头早该知道!」汉子冷哼一声。
「你!」重思怒视他,脸上气得通红,只觉有些人虽未做甚大恶,却也实在可恨。殊不知世上的冷漠无情,却也同样能将人推入深渊。
「好了,那我们就去水月寺看看。」玄鸡师拍拍重思的肩,示意她一同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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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去寺院。」繁星映亮了山路,胜遇说道。
「你是妖,你当然不愿意见佛祖。」玄鸡师笑道。
「那你是什么……」胜遇欲反唇相讥,看了看重思,又气呼呼地把话吞了回去。
玄鸡师接着道:「我略有耳闻,水月寺来了个番僧住持,收容不少尸染病人。今夜正好趁机拜会他一下,也给这丫头找个去处。」
「难道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吗?」重思看着背上昏睡的红豆,小声叹道。
「一个毫无用处、生了怪病、性格乖戾、嘴巴不甜、面貌丑陋的小丫头,帝姬觉得谁会收留她?」玄鸡师反问。
「你可以闭嘴了。」胜遇道。
「我可不是说你。」玄鸡师耸肩。
走入山门,林木蓊郁,一行人沿着石阶上山,遥遥地望见一座山寺。随是深夜,寺门却开着,古旧的牌匾上爬上藤蔓,刻着「水月寺\"三字。
「大半夜门都不关么,还真不怕盗贼。」胜遇道。
玄鸡师上前叩了叩门,半天也无人应,他长啸了一声,才听得一阵脚步声。须臾一名小沙弥披着僧衣趿着鞋子跑出来。
「几位是……」小沙弥举着灯笼看清重思背上的人,扭头就朝寺里喊,「住持!红豆那小丫头让人送来了!」
很快寺里就又响起了一阵窸窣脚步声,一个人影走近,柔声嗔道:「阿贤,夜里不要这样大声叫嚷,寺里的施主们都要被你吵醒了。」
一名身着黛青色袈裟,乌发拂肩,眉心一点朱砂痣的清瘦僧人走入光晕之中,朝众人拜见道:「各位施主,贫僧有礼了。」
「大师可是水月寺住持,兰若禅师?」玄鸡师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正是贫僧,」兰若微笑,「天色已晚,若是不嫌……请各位施主入寺用些茶饭吧。」
「叨扰大师了。」玄鸡师毫无推让,痛快地应道。
兰若走上前,将红豆从重思背上扶下。红豆睁开眼看了看,见是他,又闭上眼睡去。兰若将红豆抱进去,又叮嘱阿贤先准备饭菜。
寺院不大,寂静无人,唯有松柏树影婆娑。阿贤在前面提着灯笼解释道:「两侧偏殿里的佛像都搬走了,现在都住着尸染病人。正殿后面有几间僧房,随时要塌。平日里也没香客,今夜只好先委屈各位在大殿里休息用膳。」
阿贤将几人带入正殿,不知从何处拖来几只蒲团,又搬了一只小桌。重思坐下,打量着两侧墙壁的经变图。
「这寺院最初或许是尊极主的道场,墙壁上画得也是他的故事。」玄鸡师道。
阿贤端了茶饭上来,重思慌忙起身道谢。不一会儿兰若安顿好了红豆,也走进了来。
「感谢各位施主将红豆送来。她与镇上殷施主相依为命,两日前殷施主过世,她却不见踪影,贫僧正到处找她。」兰若双手合十,伏身拜谢道。
「大师太客气了,」玄鸡师道,「路上遇见,就顺手送回殷婆家,从邻居口中又寻到大师这里。」
「听闻大师收留了许多尸染病人,不知对尸染病可有什么见解?」玄鸡师问道。
「这病……目前世上无药可解。」兰若叹道。
「大师信鬼神吗?」玄鸡师问。
兰若怔了怔,微微一笑:「贫僧信佛。」
玄鸡师抚髀道:「自然,不过经变图中亦有地狱和恶鬼的形象。在人间之上有天庭,在人间之下有鬼国。人世虽无解药,但天庭鬼国却未必。」
兰若弯起眼梢,双手拢在膝头,认真听着,也不插话。
「小道探访鬼国,发现了一些端倪。鬼国人从来不患尸染,但却并非生来不怕尸染。小道将从尸染斑中收集的脓液分别涂抹在普通的鬼族和自幼被人类养大的鬼族身上……」玄鸡师放缓了语气。
重思惊道:「你说什么!」
兰若仍是安然不动,神色如常,静静聆听。
胜遇扯了扯重思的衣袂,她心中愤慨,勉强压住怒火。
玄鸡师继续道:「……普通鬼族的皮肤一点也没有溃烂,而被人类养大的鬼族却染病了。所以,鬼族并非生来就不怕尸染,而是后天的一些缘故让他们可以抵御尸染。游历鬼国期间,小道发现了鬼国人有一个特殊的饮食习惯,他们无论吃什么,都喜欢放一种叫做玄木叶的调料。」
玄木叶?重思心中一惊。
「于是,小道用玄木叶熬了一锅汤,让那自幼长在人世的鬼族人浸泡,他身上的尸染便好了三成,又给他灌下大量的玄木叶药汁,他身上的尸染又好。如今那剩下的两成余毒,只要按时服下玄木叶药汁,就不足以要他性命了。」玄鸡师从容言道。
重思听完他如何用她的族人来试验,如何敷毒又如何灌药,心中又痛又怒,喝道:「先生就算是为了找出尸染医治之法,也不应该用无辜的鬼族试药!」
「那有罪的鬼族就可以随便试药了?」玄鸡师不紧不慢道。
「这……」重思一时语塞。
「兰若禅师如何看,是否认为玄木叶值得一试?」玄鸡师问。
「不可,」重思连忙道,「玄木叶寻常人类若饮下,会中毒身亡!」
「这便是以毒攻毒了,只要掌握用量,或许能抵御尸染进展,又不至于毒发身亡。」玄鸡师道。
「这个用量又如何知道!」重思反驳。
「寺中这么多被家人抛弃的无用病患,多试一试不就知道了?」玄鸡师道。
重思虽涉世不深,但天生聪慧,听了他的话顿时明白过来,霍然站起,质问道:「这就是你来水月寺的目的?」
「兰若禅师意下如何?」玄鸡师不理会她,啜饮了一口已经变凉的清茶。
兰若柔声道:「我佛慈悲,不忍伤生,以病人试药断不可为。但先生所说玄木叶药方,有理有据,不应轻易放弃。夜色已深,请诸位施主先好好休息,待贫僧回去细思。」
兰若唤来阿贤,吩咐他带众人去休息,重思克制着自己,施礼道:「禅师,红豆已送至贵寺,在下先回去了。」
她又望了望壁画上面容慈悲的白发佛者,径直走出了寺院。
玄鸡师也起身拜道:「多谢禅师,在下也还有俗务,就不再叨扰了。禅师若想通了,便送信到京城中的鸡师道门,收到信在下便奉送玄木叶来。」
拜别住持,玄鸡师背着货箱下山,重思已不见踪影。幽旷夜空中,一条黑龙在盈盈星河中飞远。
胜遇道:「你为何隐瞒实情,惹酆都帝姬生气,她又不是坏人。」
「在我眼里,人没有好坏之分,只有有用和没用两种,」玄鸡师无奈道,」再说,我哪一句作假了?」
胜遇戳了他的腰眼一下,玄鸡师不禁向前趔趄了几步,回头抱怨:「胜仔,你这样戳人痛处,性格真恶劣。」
「还有两成未好,」胜遇指着他的侧腰道,「你为何不说,那个被人类养大的鬼族就是你自己。」
「我不可能将自己的底牌平白掀开吧,」玄鸡师抱臂道,「再者,那样我就不能试探那个松陵兰若了。」
「你试探出什么了?」胜遇问。
「深,实在是深不可测,」玄鸡师仰天道,「我说到试药,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你说他是佛是魔?」
胜遇无视他长吁短叹地感慨,翻了个白眼快步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