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有人

风里有人

子时到了。

眼前的景象毫无动静,涿黎突然发现,同伴的神情没有想象般的慌张。

他的眼睛好亮。

下一刻,他已经无法关注同伴的神情了。

虽然隔着麻布团,那该死的陌曲仍是依稀传到了涿黎的耳中,曲音错错,仅仅是零丁的曲乐,仿佛都让他浑身舒畅,此时他的脑海里不断盘旋同样的一个念头,哪怕听一会,听一点,这辈子就不亏了。

然后他发现不争气的右手,已经颤颤抬起来,朝耳边摸了过去。

不能听,绝对不能听,涿黎赶紧闭上眼睛,伸出左手使劲摁住抬起的右手,但依稀可闻的陌曲所带来的快感,显然远胜涿黎那微薄的理智,好像佳人出浴,曼妙诱人,眼前偏偏隔了一层恼人的麻布纱。

他娘的,先爽了再说,涿黎输给了欲望。

他两手开弓,痛痛快快地摘了两耳的麻布,这是天底下最舒服的事了,好听,真他娘好听,涿黎脸上泛起满足的神情,双眼眯起,微微张开口,整个人都沉浸在声乐浪潮中。

但是这陌曲怎么这样惨。

像那天邻家丫头看着涿黎开离家,蹲在路边埋起头偷偷哭起来,又像那天涿黎打完仗回去,她抱着娃儿,流着眼泪不说话。

她一直看着他,那大大的水灵灵的眼睛,静静看着,她是要让涿黎走吗,还是说,她在问涿黎怎么没死在那该死的战场上。

不要看我,丫头,说话啊,你骂我,你打我都成,不要这样看我,不要看我。

涿黎锁在心里最大的伤疤,就这么噗哧一声,裂了开来。

他好像一头栽在了水里,胸口好痛好痛,又偏偏喊不出声,憋了许久的苦水终于溢满出来,涿黎像个缺奶的娃儿一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跪在地上抱着头,攒了好多年的泪水一股脑都决堤涌出。

曲声低沉悠悠,带着涿黎回到那间熟悉的草屋,他用力地挥手,而丫头眼睛里的光芒渐渐消失,却依旧静静看着他。

不要,不要,你莫要看我了,我也不要看你,不要看你。

涿黎抬起手往眼睛摸过去,如果没了这眼珠,我就看不见了吧。

对,没了眼睛就看不见丫头了。

涿黎像发现真理般开心,握住了眼睛,准备欣喜地把眼珠抠下来。

“大哥哭的不怎么好看。”

一盆冷水浇在涿黎身上,草屋不见了,丫头也不见了。

涿黎脸色苍白,像受到巨大惊吓般浑身一颤,马上放下准备抠眼珠的双手,呆滞地看着眼前提水桶的同伴,这下他终于看清了同伴的样子,原来比涿黎还要小,估摸十五六岁,那脸算得上是清秀,特别这个少年一双锃亮眼睛,右耳吊挂着摇晃的古老刀币,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我,我要死了吗?”浑身湿漉漉的涿黎还没有缓过来,脸上还带着泪珠,半天才吐出这一句。

“大哥最高最壮,死不掉。”少年咧嘴笑了出来,此时的他充满了意想不到的感染力,好像能看到他在街角与人喝上一天一夜,喝醉以后一起在酒馆大闹撒泼的模样,涿黎顿时从心底生出想和他亲近的感觉。

只见少年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脱下厚重的盔甲,露出全黑的夜行衣,包裹着显然经过长期打磨的身躯。

“你干嘛去啊?”涿黎觉得这时的自己弱得像头刚出生的驴子,看到靠谱的同伴要弃自己而去,赶紧颤着声问道。

“抓鬼啊。

”黑衣少年同伴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指笔直朝上,指着梓阳宫的屋顶,洒然笑道:“让大哥受惊真是对不住,今晚就万事拜托了。”

涿黎从少年的眼神看到了其他的意味。

而这个笑容,涿黎应该是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梓阳宫色彩斑斓的屋檐上,果然有一道身影。

一道裹在飒飒白袍的身影背对着少年,曼妙的曲子正不断飘荡开来,看来这便是伤人无数的陌曲主人吧。

或者说是传闻中的山神长白。

黑衣少年轻轻调整自己的姿势,以几乎贴近屋檐的身子和谨慎屏住的呼吸,右手稳稳抓住身后的剑柄,开始一步步靠近长白,这是他最熟悉的做事方法。

月光闪亮,长剑猛然出鞘,携着冷风挥向白色身影,剑刃锋利,是少年白天刚磨好的剑,因为第一手便是杀招。

曲声戛然停住了。

但少年的剑没有落在实处,长白轻易躲开了剑锋。

如果山神这么容易抓,他就不会像坊间传的那么诡秘了,随着少年的手腕微微弯起,剑锋再次刺往长白,与轻浮随性的外表相反,少年的剑式出奇地沉稳。

可他仍是碰不到白袍,长白的每一个错身都恰如其分地躲开剑锋,仿佛已经看穿了少年的剑路。

“山神长白!你就只会躲吗?”少年见剑式无法拦下敌人,嘴里开始骂了起来:“你要是带把,就好好干一架!”

传说中的山神全身藏在白袍中,脸上带了全黑的面具,完全看不出此时他的表情,只是在少年再次无功而返时,他发出了怪异的嘲笑声:“呵哟,呵哟。”

“孬货!”

几个来回后,长白失了兴趣飘开至远处,缓缓张开口,低沉的嗓音又编织成恍如仙乐的陌曲,声乐大作响彻梓阳宫。但此时的少年愕然发现,刚刚在打斗中,堵在耳朵的麻布团已经不翼而飞了。

隐藏在黑色面具后的长白似乎笑了,他手里正饶有兴味地揉捏着一个麻布团。

“你!”少年以左手捂着右耳,右手翻转,以长剑划破自己手臂,硬生生逼着自己清醒一分,趁着痛感犹在,他使劲最后一股力气,猛然往长白扑过来。

他应该可以得手的,长白不会想到有人可以抵抗陌曲,但长白同样出乎了少年的意料。

长白飘飞起来了,停立在空中。

“该死的灵祸。”少年望着伸手不可及的长白,无奈低声骂道,索性瘫在屋檐上狠狠与长白对视,他能看到长白眼神里的蔑视,然后意识开始渐渐模糊了。

秦子之罪,吾当报之。

你以朔风乱楚月,我还静夜追秦桑。

你大爷的。

正当长白闭上眼睛,准备为咸阳城和少年送上最后一曲时,夜风忽变。

一声清亮的笛声穿破夜幕。

悠悠笛声,乘风高亢,如同洗净铅华的世外仙乐,音律色调更胜长白的曲声三分。

一个是望月低吟却不失绮丽,一个是踏山激流无烟火繁杂,两道无形的曲音在冷峭的夜空中交锋,宫商应和又互有争抢,一时梓阳宫丝竹声堂堂,恍若仙境。

唯一的听众是被笛声唤醒的少年,他轻轻擦拭了脸上的冷汗,安静地执起长剑迅速站起身来,在这别出生面的曲乐交锋中,他虽不通音理,仍能感受到长白隐隐落在下风,少年眯起眼睛伏下身子盯着上空的长白,长白落败的那个瞬间,就是出手的唯一机会。

少年猜测无误,曲音缭绕中,不知处的笛声渐渐高昂,如山外一洗飞瀑,呼啸奔腾万里高歌,而长白的曲声则是愈来愈低,原来低沉磁性的嗓音甚至出现了微不可察的嘶哑,以山高难撼,至临山无语。

如同你看见了山,却不见山。

直至最后,长白的声音已经完全消散在笛声中,他的身影同时黯淡了几分,显然在这场声乐争锋中也受了伤。

“多谢相助,小子不才,贪了这战功。”少年朝远方拱手作谢后,抬头望向渐渐降低高度的长白,脸上咧出一抹笑意,后退五步后,狠踏屋檐借力一跃而起,伸手便是牢牢抓住了长白的脚踝,“哼,这下你往哪跑!”

但少年也将困于笛声的山神长白惊醒了。

便在此时,长白背后火光炽烈,一双朱红如火的羽翼腾空大展,随着长白饱含愤恨的一声仰天长啸,羽翼开始奋力扑打,卷起凌冽劲风刮向少年,风势刺骨急速,不一会就带走少年手上的好几块血肉,少年猛然吃痛下不由得松开手,随着一声巨响,他狠狠跌落屋檐压碎好几块瓦当。

“呵哟,呵哟。”长白看着少年发出笑声,目光如视蚍蜉。

仿佛在告诉少年,我败了,也轮不到你抓。

但下方的少年却安静下来,缓缓站直身子,抬头仰望长白,眸子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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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一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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