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章 落实论排队 复职加快步
赵莓突然心里一亮,说:“涛骑,你就去政策办工作一段时间,你觉得怎么样?”
涛骑领悟到赵莓的用心,说:“好一个锦囊妙计。(全文字小说更新最快)你怎么不早说,让我干着急几天。”但他细想,又发愁,“我到政策办能干什么?”
“见机行事呗。”
“要我等着拆你的第二个锦囊?”
两个说着都笑了。赵莓和马涛骑晚上去找李湘娥,请她向当人事副厂长的哥哥反映他这个意愿。为了错开她家的吃饭时间,他们先到桥头商店转了一圈才到她家。厅屋桌上摆开了方城。她见来客,便起身,叫坐在身边的场外指导欧阳凯接手。
“来,到这边坐。”李湘娥将客人引到女儿江鹰的房里。
她要去泡茶,被赵莓拦住:“刚才喝过。你不用客气。”
涛骑说明了来意。
李湘娥道:“其实,这种事,你们可直接与我二哥去说。”
赵莓说:“我们还没与李厂长打过交道。”
“我二哥好说话。你们可以先写个报告交给他。有问题的话,我会帮着说话。”
李湘生主管工厂人事,公正原则。他收到马涛骑报告后,又找马涛骑谈了话,与干部处通了气,最后与容顾二位商量,说:“按理,大学生分到厂,先到车间实习一年。马涛骑读了博士,不算一般大学生,需不需要再实习,工厂尚无这方面文件规定。现在他本人提出到政策落实办工作一段时间,我个人表示同意他的要求,让他在行政部门工作一年,在政治方面得到一定锻炼,对于他这种长年埋头书本的年轻知识分子的健康成长,还是很有益的。”
为了马涛骑的工作分配,容顾相持不下,听李湘生的提议,都没表示反对。
赵莓清早到食堂买了稀饭和肉包子,来敲202的门,马涛骑才从床上爬起。赵莓从江边梳洗回,面若春桃,娇媚欲滴。涛骑不禁抱住她亲了几下。
姑娘挣扎开来:“今天上班,快吃饭。”
“啃啃嘴皮,比吃什么都香。”
“馋猫。”
“说真的,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现在这个季节摘梅,你不怕酸掉牙?”
“那只能望梅止渴了?”
马涛骑胃口特好,多吃了一个肉包子和半碗稀饭。他像在永和公司实习一样,穿上三件套铁青色纯毛料西装,紫红色白斜条领带,头发成自然大波浪,一双英俊的大眼里显出平日少见的庄重。此刻他感觉自己是握着手术刀的大夫,要去给一个因接骨错位而瘸腿病人开刀,他像看到他锋利的刀下畸肢得到重新娇正。尽管走路到主楼只需一刻钟,马涛骑还是骑摩托。这闪耀的芙蓉二字,虽还不能引起他任何骄傲,却像是座右铭时刻提醒他,别忘了历史赋予自己的使命。赵莓正图方便,坐个“二等”,死劲搂住他的腰。这等亮相,让湘岳那些不安分的青皮伢子看到,她这朵花是有主的了。
小白兔跑出单身宿舍,马路上自行车汇集成流,它在激流中成了白鹅。马涛骑跨开两腿,如鹅蹼一般划动,而赵莓却像骑在白鹅背上的骄傲公主。马涛骑先把她送到科研楼,再过去四百来米,到了主楼。
粘着顾首舟是政策办主任的光,该办设在工厂首脑机构办公的三层楼,因主任和两位副主任都是兼职,他们仍在各自原先的办公室办公,则给马涛骑准备了单独一间办公室。在对面办公室的许佑安向他开玩笑:“你享受厂长待遇了。”
对面大房里虽安放了八张办公桌,可常驻代表只许佑安。他对马涛骑说:“政策办靠我一个人顶着,每天的电话都接不赢。”
“其他人哪去了?”
“说得好听内查外调,其实是去游山逛景。”
桌上的电话响了。柴文龙叫马涛骑去顾首舟办公室。他进去,柴文龙也在。他叫他在办公桌前的沙发椅上坐。一个女秘书送来一杯茶。顾首舟一脸亲切的微笑,露出一口斩齐的白瓷假牙。他对马涛骑说:“马博士是搞技术的,又有政治头脑,决定在政策办工作一段时间,这对你个人的发展很有好处。当前抓好政策落实,关系到调动一部分人的积极性。中央三令五申,要各级领导抓紧抓好这项工作。工厂对此非常重视,你来又增强了办公室的力量。你们这些刚从学校出来的青年,热情高,接受新鲜事物快,但缺乏经验,政策水平还不高。办公室工作主要由柴文龙领导,日常事务工作由你负责。工作中你多向柴主任请示汇报,我和郝处长只挂虚名。”
接着柴文龙向他介绍了政策办在顾总正确领导下,积极开展工作。谈到下阶段工作任务时说:“上级发来文件,要求我们政策落实工作步子要迈得更大些。顾总指示,我们应立即着手于是知等四十二名右派和地富分子的摘帽准备工作,特别要注意发现他们中的优秀分子,破格提干或入党。上面要求这个月底上报平反各类分子的人数。”柴文龙口若悬河。他自称湘岳的笔杆子。郝德茂与他初相识时,曾抓住写他名字中的德“少写了“心”上的一小横的把柄,给他一个“差一笔”的绰号。
马涛骑听领导说要加大平反步子,颇受鼓舞,表示要努力工作,提前和超额完成上级下达的指标。
留义功到办公室来看马涛骑,对他选择政策办之举大加赞赏,并说:“我去疗养所看刘书记,他提到你,关心你的工作安排。昨天我打电话给他,说你到了政策办,他连说了三声好。”
马涛骑笑道:“别人把我左赶右赶,最后赶着上了政策办。”
留义功笑着,徐徐吐出口里的烟:“你这一着,把一盘死棋走活了。”
涛骑说:“这是赵莓的主意。”
“看不出来,赵莓还这样有头脑。你真找了一个好老婆。李主任昨天也在夸她。”
马涛骑问谁是李主任。留义功说是李湘娥。她在劳资处厂内调动室当主任。
马涛骑说:“我到政策办别的事做不了,两只胳膊还是蛮有劲,抡起十二磅的铁锤,砸断铁锁链还是不费力。”
留义功笑道:“我却要提醒你,这里条条框框很多,你的榔头要看准一点砸。”
“是吗?我只怕条条框框本身就是一条锁链。”
四十二名摘帽材料上报后,马涛骑请示顾首舟,是否可以动手龙辕的平反工作。顾首舟翻起金鱼泡眼看着他,然后上身往后仰,几乎半躺在高背沙发上。他微合上眼,声音很低地说:“龙辕问题复杂,我们的工作顺序是先易后难。你怎么想到马上要给他平反?”
涛骑感到他问得奇怪,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冤枉呀!”
像从厚厚的海绵靠背扎进匕首,他猛遭刺,突然挺直腰,瞪着眼问:“你凭什么说他冤枉?”
马涛骑头脑反应灵敏:“不冤枉,怎么要给他平反?”
顾首舟像看到有只手在操纵这年轻人,于是说:“你刚来厂,耳朵根要硬一点,不要在政治问题上栽跟斗。你应该看到了,我已到了六十岁,要卸担子了,总想有一个肩膀硬实一点的人来接肩。你年轻,有文化,根子正,是株很好的苗子,这是一方面的条件。另一方面,我又注重实际工作中的表现,这很重要。过去我们叫阶级立场,现在叫政策水平,我们这个政策落实办,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政策水平。”
马涛骑对政策水平还理解不深,说:“我想落实政策要实事求是。”
顾首舟显得不耐烦了:“你知道龙辕问题的事实真相?再说,看什么问题,都要有个历史的观点。你对那个时代没有体验没有了解,所以对那个时代发生的事很难有个正确认识,更谈不上有正确的分析判断了。我们决定你到政策办,等于让你进另一个课堂。在这个意义上来讲,你还是学生,主要任务是学习。政策办整体工作进程由我掌握。前一阶段,我们把工厂要解决的各类问题梳了辫子,排了一个顺序表。我记得龙辕的问题排在二百零四号。我们要热烈而镇定的情绪,紧张而有秩序的工作,不能乱打仗。”
马涛骑问:“时间进程,是不是也划定了?”
顾首舟说:“这不是完成生产计划,每天要出多少产品,你上次说的什么提前和超额的话不妥。我们的工作关系到每个人的政治生命,要求慎之又慎。成熟一个解决一个。现在四十二个人的问题清楚了,我们就一批解决。当然,这不是说我们的工作不要讲究效率。”
马涛骑从顾总办公室出来,心里记住了两点:一是204,二是工作效率。
他回自己办公室,找许佑安商量如何提高工作效率,尽量把工作往前赶。许佑安心里笑他头脑简单。要给谁平反,其实只是顾首舟一句话,不存在他们这些工作人员要赶什么任务,不过见他这般热情这般认真,不好泼冷水,表示绝对服从他这位具体工作负责人的支配。许佑安到干部处打听过,“具体工作负责人”只相当副科级,而他本人已是正科,故不以为然。因顾总在全体会议上正式宣布了具体工作由马涛骑负责,考虑他的博士头衔和他发展的巨大潜力,许佑安便也不敢小看他了。
第二日,趁上班时刘素菲在,马涛骑提出请她调一批档案资料出来查阅。刘素菲推窗,将杯里剩茶水往外泼,不料风大,茶水回到自己身上,乳白色平纹呢衣上留下褐色斑点。她把气往马涛骑身上泄:“今早碰着了鬼,催着去见阎王爷。”
马涛骑夜里考虑好了如何加快工作进度。他不以为单凭他“负责人”身份,就能改变得了已成痼习的办公室的工作作风,求人不如自己动手。他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加快赶到204号,当然别人的配合也是必不可少的。
刘素菲每日来点卯,只在对他说“我出去办一点事”时脸带笑容,在办公室有限的时间,她常是眉头一蹙,计不上心来的苦恼相。其夫汪基平是八大金刚里的智多星。这种雅号已过时,现在他自称基博士,与蜚声政坛的基辛格博士媲美。在家里汪基平以大丈夫主宰者出现,视妻如裹体的衣服和保暧的被褥,偏偏刘素菲好与他斗心眼,偶尔出奇制胜,她能在丈夫面前得意扬扬几天。可这种时候太少,这就决定了她双眉紧锁的时候多。
马涛骑听她出言不雅,也有了几分气,说:“我来这里,也才是第一次给你分配一点工作,你就这样不高兴,太不像话了吧?”
刘素菲巧舌如簧,说起话来如开发的机关枪:“领导分配的工作,我从来不打折扣。要调档案,是顾总的批示还是柴主任发了话?不要以为是个什么‘具体办事负责人’,就可发号施令了。即使调出档案,起码也应是个党员才有资格查阅。”
马涛骑再也在办公室坐不住了。他气绥极了,我自立的能力都没有,还要去解救别人?我本是搞技术的,偏偏要迈进这张政治门,可见我不自量力,可见我幼稚可笑。他走出主楼,恰好遇上从库房领回自动控制元件的赵莓。见他如嫩苗遭霜打的蔫蔫样子,想他一定遇到了什么不顺心事。她拉住他的手,感到他手发凉。他们到喷池旁。在日光照耀下,水池上空云蒸霞蔚。马涛骑深吸了几口饱含水雾的空气,顿时感觉混浊的心绪澄清了很多。他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了赵莓。
赵莓心思:生活中哪能不碰钉子。碰了钉子头皮要更硬才行。若额头碰两个包就一蹶不振,哪能在这方土地上立稳脚根?龙辕却是铁铮铮汉子,泰山压顶不弯腰。该让他多与龙辕接触,多受他熏陶。于是说:“我们厂里的官太太,十有九不好惹。她的话不值得你放到心里去。你到科研所去看看吗?龙辕在那里。”
涛骑惊喜:“他上班了?”
“莺莺替他办了临时出入证,他现在一头扎在芙蓉设计图纸中。”
涛骑跟赵莓走进设计室。龙辕聚精会神地在电脑前操作。马涛骑没打扰他,悄悄站在他身后,注意屏幕上出现的图案。用电脑设计,意味着设计人员与铅笔、三角尺和图板告别,国内设计人员掌握这种技能的还不多。
涛骑见他较熟练地操作,夸道:“不错,龙兄哪里学来这一手绝活?”
龙辕转身对涛骑说:“赵莓是我的老师。”
赵莓道:“你太谦虚了。”接着对涛骑说:“龙辕想把整个芙蓉设计资做成电子文件。”
涛骑说:“像芙蓉这样较复杂的产品,图纸多,加工工艺烦杂,用电脑来处理资料,能大大提高工作效率。”
龙辕说:“你是行家,将来还有很多技术问题要向你请教。”
涛骑看着龙辕流露出的那份诚挚,坚信是他发展芙蓉的最可靠的伙伴,他没理由计较个人得失,更没理由失去给他加快平反的信心。
这日上班,厂南门口,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孩,坐在马路边讨钱。孩子左小腿肿得和大腿一样粗。一旁的纸上写明了讨钱原因。路过的工人纷纷解囊。涛骑和赵莓好奇地挤过去看。原来这孩子叫徐军,其父徐理生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上访北京和省城要求平反恢复湘岳厂籍,问题拖着没解决,一家生活困难,小军腿摔断无钱医治。赵莓看孩子可怜,掏出十元。
涛骑说:“最好我们带他到医院去治腿。”
马涛骑到办公室安排好工作,回过头见小军跟前的钱已收光,也没问他父亲在哪里,匆忙带他去治疗。医院X光检查出他小腿骨折断,给他打了石膏固定,又开了吃的药。赵莓还替孩子买了可调节拐仗。他们忙碌了大半个上午,虽说有点累,但做了一件好事心里高兴。
下班时许佑安对马涛骑说,小军换到了厂东门口讨钱。他不相信,带赵莓去看,果然见孩子坐在地上,腿红肿比上午更厉害。涛骑眼里闪着泪水,抓住孩子肩:“谁去掉了你腿上的石膏?”
孩子哭了:“叔叔,你治了我的腿,治不了我的饿。”
马涛骑要去找徐理生。
赵莓擦泪劝道:“你找徐理生有什么用,他就不爱自己的孩子?他是逼得没法,以这种方式制造舆论,敦促工厂尽快为他平反。你查过他是什么性质问题?”
“他的问题排到了二0三号。许佑安告诉我,他的问题很简单。在七一年的一天,有人在徐理生家的马桶里,发现了印有伟大领袖语录的报纸,向郝德茂揭发。郝德茂带人去查,罪证确凿,定性为反革命行为。其妻罗艳亭承认是自己的罪过。徐理生考虑妻怀孕,向郝德茂声明,是他一时糊涂所为,与妻子无关。为此,徐理生判有期徒刑两年,其妻携幼带老下放农村。”
赵莓听了气愤,说:“你们政策办不按政策办,中央已经有文件明确,这类莫须有罪名应立即平反,为什么工厂不能很快解决?”
“我现在看出,凡涉及如今在台上的领导干部的问题就难解决,所以我们这阶段只解决地富和右派的问题。我力所能及的是尽快缩短这第一阶段工作。不过我还是要找徐理生谈,不能这样折磨小孩。”
“你见了龙辕就急着要解决龙辕问题,见了小军就急着要解决徐理生的问题。可是工厂有多少龙辕、徐理生这样的问题,你一个人能解决得了吗?”
“我遇到这些事,心里像火一样烧着。”
这些日子马涛骑忙于与上访人员谈话,在办公室呆的时间少。
许佑安见他说:“你瘦了。”
马涛骑两个多月没理发,胡子也多日没刮,一双眼睛显得深沉。他笑道:“我近来饭量大了,怎么会瘦?”
许佑安说:“你在外面跑很辛苦,还是坐在办公室工作舒服。”
马涛骑没理会这话中有话。他从口袋掏出两个牛皮纸封面本子,说:“这是我近来的成绩。我和不少人谈过话,作了详细记录。他们反映了很多实际困难,例如子女就业,补发工资,分配房子等,以后要会同有关单位,结合每个人的具体情况酌情解决。”
许佑安说:“这些难民没被郝德茂的粗棒赶走,却被你两个本子扇走了。下面工人说,我厂来了一位博士,送难民到医院看病,和难民谈心,推着将军轮椅去看难民,难民没理在这里闹了。你有日当了厂长,老百姓的日子会好过。”
马涛骑说:“这话不好乱讲,别人听了真以为我有野心。”
对面大办公室有人喊“村长”,听得出是柴文龙的声音。许佑安慌忙过去。不一会他转身回来,马涛骑问:“他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