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章 人命案欲盖 替罪羊上诉
郝德茂将话筒凑到嘴前:“老痦子。别嘻皮笑脸了,我问你,龙辕把工厂的计算机安在家里私人用,你这设备处长知不知道?”
文力河心思:他真要给我戴帽子了?于是说:“这个计算机也是好大一坨,总不能装在裤裆里带出厂门。你公安处都抓赌去了,门卫没人管?”
传说公安处抓赌没收的钱,作奖金私分。文力河的话戳到了郝德茂的痛处。他来了气,但没发泄。他其所以能为八大金刚之首,原因之一便是他善于忍让。他哈哈一笑:“老弟也说得有几分理。他们运走时,还是开了出门条。我批评了当班的没过细查问。当然主要责任还在科研所熊太立身上,他同意机子安到龙辕家。你也知道,顾总很重视计算机的应用。指示工厂成立计算机中心,归到综合处,马玉山对这个积极很高。我们可以用这个理由,把配置到科研所的那台机子收回来。请老弟出面与熊太立交涉。”
文力河企图把计算机中心划入机动处的势力范围,可顾首舟定下的事不容改动,因此他对成立计算机中心一事抱冷眼旁观的态度。虽他与龙辕不坐一条板凳,但郝德茂把他作石子,夹在橡皮弹弓里去打熊太立,他决不会干这种蠢事。
他说:“既然计算机中心归综合处,我就不探脉了。”
郝德茂耐心解释:“这机子原先是通过你的手,配给科研所的,所以还是你出面较适合。至于计算机中心归到哪里,也还没最后定死。话说回来,那东西也就像穿衬衣打根领带,只是一种洋时髦,一不能给你带来经济效益:二不是别人急着需要,非得送烟酒来巴你。”
文力河最后“嗯”了声,说:“我可与熊太立联系一下。其他事我就不管了。”
一个电话打了半个小时。最后总机掐断了,说顾总电话要郝处长。
晚上文力河到顾家,打听明天赵透顾出车去省城。他老婆想搭便车到湖南医科大学附属二医院检查身体。儿子还没落屋,顾首舟叫他客厅坐,赵玉珍给他泡了杯茶,问:“你老婆吃了很多药,还没摸清得的个什么病,职工医院那些医生都是饭桶。”
“我怕进医院看病。”
“人平日保养最重要,得了病就伤脑筋。”
她顺手翻开一本《健康与长寿》的杂志。她快五十岁的人了,仍然两腮丰韵,额上没明显皱纹,镶一口瓷牙整齐闪亮。文力河瞅着她,奉迎地笑道:“赵主任很会养身,有什么保贵经验?”
赵玉珍讨厌文力河酒瓶底眼镜里露出的淫邪目光。她在沙发上移动了一下,侧过身说:“关于经验方面,”她好以对新党员训话的口吻与人谈话,“总结起来有三条,一是勤洗澡,二是莫烦恼,三是吃得好。”
相形之下,顾首舟却是一副老态。他有点嫉恨妻子,为什么不与他同步进入老年。他并没发现妻子有什么不轨,然而他看着妻子那张光滑的脸,如同双手捧着一颗硕大的红艳艳的苹果,却因没牙而啃不动一样懊恼。
他曾为得到她发狂过。他本如手里扶的那根枣木棍,根扎在黄土高原。当抗日烈火漫延在黄河两岸时,他扛起武器钻进青纱帐里,新中国成立时,惯于夜行军,长期在深山老林江湖河汊活动的土八路,穿着大娘送的底上纳着“解放全中国”红线布鞋,挎着小米干粮袋,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昂首挺胸走进了霓虹灯闪耀的大街。在掀起建议新中国的热潮中,顾首舟脱下了军装,到一个兵械厂任技术领导工作。技术组有个能讲英语,年轻漂亮的技术员,她以汇报思想为杠杆,很快启开了他感情的闸门。他们很快结了婚,不久夫妻双双调入湘岳。
日月如梭,他们共同生活三十年有多了,他有玉珍这样的妻子很满意,刚结婚时他甚至觉得有些配不上她,她没嫌他土,却暗地在改造他。首先改了他的名字,他本叫“小根”,这名字俗气,更不够派,充满了小农经济的狭隘思想意识,有点井底之蛙的味。她给他更名“首舟”,百舸争流之首也。她给两个儿子命名更别出心裁。大儿在母姓和父姓间夹一个“外”,是英语one的汉译音;二儿的名字夹一个“透”,是Two的汉译音。至于母姓为什么一定要放在前,她也很有说道的。百家姓里排头的是赵姓,历史上赵家坐过天下,从赵匡胤到赵显,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赵家就拥有三百一十九年。自古至今赵家的名人更是枚不胜举,从战国名将赵奢到现代著名电影演员赵丹,赵氏家族明星灿烂。就一个姓名,她能说出这么一大堆理来,顾首舟听了好新鲜。
近年来,他不太喜欢听妻子念的那本经了,她连保养自己都有一套理论哩。勤洗澡,也能健身?明明是穷讲究的一个辩词。俺老家山西,一家五六口共一盆水洗脸,有的地方一生只洗三个澡:出生洗一次,结婚洗一次,死时抹一次尸。可他们的寿也不短。他不愿听老婆瞎吹,与文力河扯起工作上的事:“科研所那台电脑,郝处长叫你收上来,你办了没有?”
文力河心思:他郝德茂还没当厂长,我为什么听他的?于是他说:“我先发现了这个问题,请公安处出面处理。郝处长平时岗哨查得紧,这个事却是他疏忽了。”
这时,赵透顾回,还拖着个尾巴进来。妹子羞答答地跟随赵透顾,穿过厅堂进里屋。赵玉珍划了她一眼,见她长得还标致,个子也不矮,手脚粗壮,心思:“也许她会做家务事,像大媳妇李凤莲弱不禁风,只会打扮,一朵花插在家里,还劳我神去浇水,好不烦心。”
妹子不一会儿出房,抱一个纸盒,仍是羞答答,勾着头细步走过客厅。赵玉珍对儿子说:“你呀,见妹子一个笑就丢了魂。又把么子东西送给她了?”
赵透顾长得五高十大,环眼刀眉。他靠妈妈坐下:“何的了,你又心疼了?嫂嫂要人在上海买一双皮鞋,嫌样子丑,她上次买日本什么鬼化妆品,要四百多块,口袋里钱不够,在我这里贷了五十块钱款,后来就以这双皮鞋抵债。我留着本想孝顺娘老子,等你的脚长一点再穿,又怕鞋子收久了要枯烂。”
赵玉珍听了,笑着在儿子背上拍一巴掌:“一把油嘴。我问你,这是厂里妹子还是外面的?”
文力河插话:“赵主任,你没见过她?她是刘劳模的二妹子。看小说最快更新)”
赵透顾道:“到的文叔比别人多一双眼睛,什么妹子经你的眼都录了像。”
赵玉珍斥了儿子一句:“没大没小。”转脸对文力河说:“刘劳模是个勤快人,这妹子要像她父亲就好了。”
赵透顾说:“妈,她勤快不勤快与你有什么关系?”
赵玉珍说:“你没看见家里缺个做事的。”
赵透顾知道妈妈这话是冲嫂嫂说的,她逞着父亲是厂主管部的副部长,常以我爸爸何什说的来堵别人的嘴。这个家由以妈妈为核心,似乎要转到以嫂嫂以为核心了。家庭权力之争,有时火星四溅。他说:“妈妈,是你在选保姆还是我在挑老婆?”
“两者兼顾起来最好。我们家换了多少保姆,就是没挑中一个合意的。”
“你这话说得有趣,保姆都侍候不了你们,我讨个老婆就能侍候得了?”
“反正刘劳模那种性格的人,绝对任劳任怨。”
文力河不耐烦听他们母子嚼舌头,插进话问:“兔子,你明天出车去省城?”
赵透顾说:“文叔要用车,我专门开一趟都乐意。”
文力河说:“你什么时候嘴变得这样甜了,是不是要我给你介绍个妹子?”
赵透顾说“文叔现在专下馆子吃野味,只莫把你嚼过的肉筋丢给我。”
赵透顾原先在材料处当采购员,该跑的地方跑了,该玩的地方玩了。当社会上出现“方向盘,屠夫刀,听诊器”三个热点时,他起了抓方向盘的瘾。小车队何队长从来不派他的车。他高兴了也到车站机场接送客人,可本厂领导没几个敢坐他开的车。他到小车队两年换了六辆车,总是造得车子瘸腿瞎眼后摔了。现在开一辆丰田,身上也多处挂彩。
这日到省城,将文力河老婆和跟着去的女儿丢到附二门口后,他到“南国”夜总会,一头扎进了电子游戏厅。母女和赵透顾约定下午三点在医院门口等,到八点他才开车来。他示意文力河女儿在他旁边坐。
文力河老婆闻到一股酒味,提醒赵透顾:“兔子,你喝酒开车要慢点。”
“没事。今天电游手气好,赚了三担票子,到舞厅叫个光腿妞陪我玩,怎么一下就天黑了。”
文力河老婆想:“你过得快活,让我们在医院门口苦苦等了五个小时。”
汽车出了城,扎入夜的漆黑怀抱。在汽车微微颤抖中,文力河老婆发出了熟睡鼾声。她女儿年逢二十,长得端秀。她也有了困意,头靠在椅背上,脑子却在迷蒙中捉摸赵透顾抱“光腿”跳舞的情景。错车时,对面的车灯,时而照亮她两条颀长的白腿。当她下意识地把自己的白腿和舞厅的光腿联系到一块时,忙拉扯着百折裙,想把两条腿包裹起来。可突然伸过一只手来,掐了她的膝盖一下。她触电一般浑身抽缩了一下,双手护住膝,靠在车门上。那只手摸到她的大腿。她无法躲开,又不好意思惊动母亲。那只手越来越不老实,竟插进她的裙子里,挤进了她的大腿间那块三角地。这是一个纯洁的少女不堪忍受的。她憋足劲,双手捏住那只手的手腕。伸张力和阻抗力相持着。突然山崩地裂,宇宙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在公路三岔口,赵透顾开的丰田钻进了自株洲方向来的一辆黄河的车轮间,卡车司机安然无恙,小车上文力河老婆和女儿当场丧命。赵透顾浑身鲜血,送到医院抢救。
两条人命案!顾首舟和赵玉珍慌了手脚。郝德茂处理这方面问题很有经验,他宽慰他们:“别急,这件事包在我身长上,你们不必出面。”
赵玉珍眼泪婆娑:“那就要辛苦你了。”
“这点事不算什么。我郝德茂有今天,全靠顾总栽培,我正愁没报恩的机会。”
这话倒一点不假。郝德茂出生在湘西偏僻山村。青年参军,六十年代初退伍到湘岳。他对技术一窍不通,上个螺帽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拧。可政治运动中,他的方向感特别灵。顾首舟在文革中其所以成为不倒翁,除有个贤内助,还有郝德茂“保皇”的功劳。顾首舟待他也不薄,把他从一般公安干事提升到今天的处长,而且现在有意培养他作厂领导接班人。
郝德茂看到工厂改革,领导班子要大变动,踌躇满志。他把平息车祸风波,提高到了顾总对他考验的高度来理解,他哪能有丝毫的怠慢?他安排好赵透顾驻院治疗后,回过头来稳死者家属的心。文叫鸡一日离不开女人。郝德茂拍着胸向他保证:不出两日,替他找个好老婆。他早听说文力河与一个姓白的护士关系暧昧。
这天郝德茂坐带红顶灯的公安车到医院,请张院长传白护士。见公安车和这位鸡蛋里能挑出骨头,善于上纲戴帽的公安处长,她不免心惊肉跳,失声道:“我犯什么事了?”
郝德茂哈哈地笑道:“白护士,莫误会。我是来请你帮忙的,你知道文处长的爱人和女儿死了,他很痛苦,我请你陪陪他,安慰他。我刚才和张院长说好,给你两个月假。”
白护士装得羞答答的样子,低头说:“我能安慰他什么?”
郝德茂说:“也不要你做具体事,请你多开导他一些。”
白秀毓当然领会了他的意思,说:“哪我去试试喽。”
郝德茂简单办了文家母女的丧事,接着又操持文力河与白秀毓的婚事。文力河有了白秀毓,如鱼得水,早把车祸的痛苦丢到了瓜哇国。同时,郝德茂马不停蹄地跑市公安局、市检院、市交警队,车辆监理所等单位打麴子,消除一切隐患。
现在,马涛骑与赵莓一日三餐在一块吃,早中餐在职工食堂买现成的,晚餐自己动手。一般赵莓先回屋开火煮饭,待马涛骑买菜来,饭熟坐上锅子炒菜。一间一十六平方米的房子里吃饭睡觉学习会客,乱是乱一点,却充满了小家庭的温馨。
这日马涛骑下班,走厂东门,到蹄南街自由市场买菜,经过工人俱乐部前,见丛簇着一堆人,心思:“难民”一个个劝走了,今日哪里又来什么人?他停靠住小白兔,挤进人堆。见一位七十多岁老妇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跪在地上,前面石头压着一张大字报,标题“冤枉”两个大字后,三个手榴弹般的惊叹号。
马涛骑疑惑:历史冤案还没理清,怎地又出现了新的冤案?他细看纸上写道:
湘岳工人老大哥:
我儿陈永会十日夜开卡车黄河与你厂赵透顾开的小车丰田相撞,造成两人死亡的严重事故,经当时车辆监理人员和交警现场勘查,我儿开车没超越自己的车道。这次车祸完全由赵透顾酒后驾车,违章抢道,钻进大车后轮造成的。现在是非颠倒,我儿关押问罪!可怜我无儿难以终年,可怜他妻无夫难以维生,可怜他女儿无父难以成长。请你们主持公道,为我儿伸冤。刘陆妹敬拜。
马涛骑听说文力河老婆和女儿坐赵透顾的车到省城看病,回来出车祸。他还听不少人在议论这事,说郝德茂帮顾首舟化险为夷,他促成文力河与白秀毓迅速成婚,让他很快忘了车祸中遇难的老婆和女儿。可他并不知车祸详情,看了老人的抗诉,感到一股热流直冲头顶。
他俯身拾起摊在地上的白纸,然后扶起一老一小。他带他们到江湾饭店,先买了饭菜让他们吃饱,又要了单间房安顿他们住下。刘陆妹带孙女小莲从怀化挤火车来,一夜没合眼,上午看过了关在牢里的儿子,下午到江湾。老妇劳累困盹悲伤,眼里布满蛛网血丝。小莲倒床就睡着了。
涛骑说:“刘奶奶,你先休息,明天我们谈。”
刘陆妹拉住马涛骑的手,混浊的眼里涌出泪来:“马同志,你不要走,我吐出肚子了里的话才安心。”马涛骑又坐下,听老人说,他儿子陈永会是十年驾驶无事故的劳模。她把从儿子那里听到的车祸发生的整个过程说了一遍。她审视地望着他:“马同志,你能替我儿子伸冤吗?”
马涛骑说:“对这次车祸,我们会作调查。你要相信,法院是重证据的,不会冤枉好人。”
“你是好人,我看得出,我相信你。”
刘陆妹从衣口袋摸出一块巴掌大的纸:“你看,这是证据。”
马涛骑展开纸,这是从三十二开工作本撕下来的一页横条纸,上面草图标明了小车钻进大车后轮间的路面位置,附有现场监理人员做出的大车司机陈永会没超越自己车道的结论,并有车辆监理人员的签字。
马涛骑看了,说:“好,有这个就好办。”
老人说:“我儿有后眼珠,想到要打官司,作了这一手准备。”
马涛骑将纸折好插进口袋,顿时觉得有一种沉重的分量感。
赵莓做好饭菜,等涛骑一块吃,倒在床上都睡过去了。她张开蘑菇状的翅膀,带着涛骑飞翔。他们时而在浩瀚的大海上,成群的海燕与他们为伴。他们高兴地唱起了一支鹏程万里的理想之歌。时而飞过金色阳光普照着田野,那条气势磅礴波涛滚滚的大江。他们太熟悉了,河畔那一丛在清风中细语的斑竹,那一池开得艳丽耀目的荷花。江面上的白帆如天上的白云一般飘动,渔船上伢子撒网,与山坡上的采茶妹对唱。
渔哥唱:
茶叶青青手尖尖
花朵枝枝映山艳
茶妹想吃么子鱼
夜里送条你枕边
茶妹唱:
竹篙赶鱼鱼成堆
银网铺江江生辉
渔哥好吃么子茶
当酒一杯梦里醉
涛骑要停下来听歌,赵莓不依,说:“前面的路还远。”
他们经过百花盛开的原野,徒然前面出现一座石峰高耸入云。
赵莓说:“绕过去?”
涛骑说:“冲过去!”
“危险!”
“粉身碎骨也值得。”
赵莓振翅不断升高,石峰也随着增高。
一声巨响,腾起一片火光。赵莓定睛看,石峰在摇晃,涛骑跌落到地上。她悲痛嚎哭:“涛骑,涛骑!”赵莓惊醒,睁开眼见涛骑坐在面前。
他说:“你喊我。”
“你没事吧?”
赵莓惊慌地望着他。涛骑见她眼里闪着泪光,歉疚地说:“让你久等了。”
赵莓看到桌上摆的饭菜,才完全从梦境摆脱出来。她问:“你饭也没吃,做什么去了?
涛骑把遇到刘陆妹的事告诉了她。
赵莓说:“你明天清早去叫他们赶快走。被郝德茂知道了,决饶不了他们。你要知道,这世上的好人是不好做的。”
“这事我不能置之度外,未必要它成为历史冤案再去平反?”
“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我太替你担心了。”
顾首舟是这里的地头蛇,又有郝德茂作伥,连容昌理遇事都绕开走,他去顶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赵莓想叫龙辕来劝阻。他吃够了他们的苦,有深刻教训,于是说:“这事你可与龙辕商量,他处理这些问题有经验。”
赵透顾在医院,厂里传说他伤重难保生命。马涛骑想进一步摸清情况,决定到医院去看看,他要赵莓一块去。赵莓说:“他真是死了,湘岳还能安静一点。”
马涛骑不好勉强她。他到刘爷爷那里,想找江帆陪他,她不在,刚好遇上姑姑,问她有没有时间陪他去医院看赵透顾。姑姑正好要去看一个动了手术的职工。他们约定下午去,尹秀竹买了四斤苹果两瓶荔枝罐头和一袋奶粉,到单宿舍来会侄儿。马涛骑叫姑姑把自行车放在他那里,坐摩托去。
尹秀竹见侄儿发动了摩托,便坐在车后,抱住侄儿的腰,笑道:“小时总叫我抱,没想到今天长大了还要我抱。”
“我还记得,有次你和槐叔打赌,看谁抱着我,能踩着石头过家门口那条小溪,结果你踩塌脚,我们一块跌到了水里。”
“我膝磕破,如今还留一个疤印。”
他们说笑着很快到了市医院。在住院部传达室,打听赵透顾住的房号。一位胖女人先操起电话筒:“喂,赵主任,有人来看你儿子,现在能让进去吗?”女人报了他们姓名,然后放下电话说:“你们稍等,现在医生正给病人上药。”
在马涛骑和尹秀竹等候的这工夫,赵玉珍在病房正紧张地给儿子打扮。这是一套高干用的病房,备有单间治疗室和陪同人员睡的小间。赵透顾胡乱地披着蓝条白色病号褂,歪着嘴嚼着髭须,在赭色木地板上踱步,如关在铁笼里的虎豹,不安地来回走动。他烦躁地朝妈妈吼叫:“憋死我了,真活受罪!”
他刚点上一根香烟,被赵玉珍劈手夺了:“我的活祖宗,你快给我躺下!”
“妈妈,这样整天睡着,好人都会要睡出病来的。”
“你要真病了就好了。”
赵玉珍把儿子强拉硬扯到床上:“你快点,马涛骑和尹秀竹在门口等着哩。”
“讨厌,谁叫他们来看。”
“不谙事的家伙。不是你送了两个人的命,我才不费这个神。”
“可惜那妞,大腿缝里那块肉,摸去真水滑。”
“你闭嘴!”
赵玉珍将一块胶布封住儿子的嘴,又拿出一团白纱布缠在他头上。
在这一次可怕的车祸中,赵透顾不过只受一点皮肉之伤。为了博得公众同情,死难家属的宽容,尤其是躲避法律责任,他还得装重伤,没脱离危险期。连日来看他的人接踵而至。一般人由赵玉珍在专备的一个房里接待,推说儿子病情严重,要保持安静。对于有特殊身份的来访者,就采用这种化妆术来瞒天过海。马涛骑是个有影响的人,得让他亲眼看到儿子的伤情。一切准备妥当后,赵玉珍才打电话给传达室叫放人进来。
马涛骑和尹秀竹进来,见赵透顾躺在床上,鼻孔里插着输氧管,手臂插着输液管,整个头缠着白纱布,他们在床边站不到一分钟,就被赵玉珍请到旁边小会客室。秀竹心慈,见赵透顾这般情景眼睛湿了。
“还没过危险期?”
“快三个星期了,一直不省人事,靠输氧吊液维持这条命。医生说,就是治好了,也许是终身残废。可怜的孩子,不留这口气,少受折磨还好些。”
尹秀竹见赵玉珍泫然欲涕,自己先落了泪,安慰道:“赵主任,你自己保重,莫急坏了身体。听说上海有好医生,转到那边去治疗,也许好得快些。透顾命大福大,一车三个人留他一个,他身体底子好,能恢复得快。”
这时茶几上电话铃响了。赵玉珍拿起话筒说了一声:“叫他们进来啰。”
赵玉珍说:“文力河和白秀毓来了。”
她迎客人进病房,让他们在病床旁看了一眼,就请到客厅。文力河穿一身票色西装,在新换的超薄型镜片里,黑眼珠像小灯泡一样放亮。白秀毓打扮性感,颈根下露出一块桃形白皙的丰胸上,黄金项链系一枚白金十字胸坠。马涛骑想起那次钉在“十字架”上受的煎熬,不无奚落地问:“最近职工医院供电正常吧?”
白护士抿嘴一笑:“还好。”
尹秀竹问:“白护士,你有经验,你看赵透顾什么时候能过危险期?”
“很难说。我很少护理这样严重伤情的病人。”
赵玉珍呜咽道:“像文嫂子和文妹子那样去了还少受罪。”
尹秀竹看不得别人伤心,便起身告辞。白秀毓也要走。尹秀竹去看另一个职工,涛骑在外面等。他转到绿荫里的草地坐下。旁边花坛上,几簇玫瑰开得红艳,引蜂招蝶。马涛骑见赵透顾受这般痛苦折磨,起了恻隐之心:我何苦还去控告他,他好了也是残废。当马涛骑想到如何替陈永会申诉,让他早日出狱时,突然听到一侧路过的人讲话。
“赵主任演出的戏好逼真,可骗不了我。”白秀毓的嘻嘻笑声。
“这还有什么假?”文力河的声音。
“你注意到没有,病人头上缠的白纱布,上层与下层的血迹都错位了,可见不是伤口流出的血染的。另外这种重伤用的包扎布是一次性的,哪有一根纱布缠来缠去反复使用的道理?那输氧的气瓶连阀都没拧开,输液针头只用胶布粘在手背上,滴液由一根分管引到了床下的盆里。”
“有这种事?”
“这有什么奇怪,利用医院搞鬼名堂的多得很。”
尹秀竹看完病人出来,听侄儿说的,也很气愤,赞同他替陈永会伸冤。
马涛骑写好控告信,附上陈永会的上诉材料,来与龙辕商量。
龙辕说;“我在公安部门有熟人,你让我把这信寄去。”
马涛骑说:“也好,这样更可靠些。”
龙辕当晚将控告信重新抄了一遍,把控告人马涛骑改成了一个代名“狼桃”。
郝双春理解自己的朋友。现在虽不是“马达爆炸”的年代,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再抓他反革命,可是那种暗钉子扎到你脚板上,叫你说都没处说。她提醒道:“与他们的关系搞僵了,你的问题更要拖下去了。”
龙辕笑道:“你爸爸若有办法让你不嫁给我,也许我会下跪求他。”
双春没因龙辕的诙谐减轻沉重的心情,她仍说:“你只会替别人着想。其实马涛骑不会有什么事,他后面有个老将军,有刘家一大帮子人,顾首舟奈何不了他。”
龙辕说:“我龙辕身上有了伤痕,再加一道也没关系。可马涛骑浑身无刀疤之印,我不愿看到他身上流血。”
双春默然。也许她命运注定,一辈子该抚摸他身上的伤痕?
赵透顾在医院养了两个多月,长出一身白肉回厂。同时厂公安处收到市检察院转来的一封叫狠桃签名的控告信和陈永会的上诉书,于是厂内有了谣传,说是文力河的妹子芳魂不散,指使生前相好的一个叫狠桃的伢子为她报仇。
顾首舟没把狼桃放在眼里,心里说:“螳螂挡车,飞蛾扑火。”他划燃火柴,拿起信要烧。郝德茂慌忙阻止:“顾总,这可烧不得。这信是捅到天上转回来的。”
火柴烧到手,顾首舟痛得“哎唷”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