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信

第3章 回信

老公主跑路的第三天,弗洛在冥海中游泳。他尝试在又暗又黑的无形流水中摸鱼,却连石屑水草也捞不着。无边无际的空间里,除了流水,便只剩流水,他舒坦至极又百无聊赖。

老公主不在,少了人拌嘴,怪不习惯。

说来奇怪,老公主过去从不考虑离开森林,这回不知是哪根筋搭错,竟走得马不停蹄。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女孩儿,哪儿来这么大吸引力?

事出反常,弗洛好奇,走得急来不及盘问。不过他们向来如此,走也便是了,不设羁绊,简单随意。

有外人在的时候,弗洛习惯兜帽罩身,把自己缩进狭窄的兜袋里,只听里子和头发讲话,窸窸窣窣,莫名觉得安心。现下仅剩他自己,便连衫带帽通通抛去,赤着胸膛一头扎进清水溪里。

高处淌下流水,他亦洒脱地正脸接迎。任凭清一阵凉一阵击打着他的胸腔、肩背和手臂,秋日微寒披上结实的肌理也不能叫他避一避。唯水花四溅惊起,波莹折光,修长的指梳于发间推向脑后,他眉眼舒展,湿鬓胡乱甩开毫无顾忌。

每当这个时候,弗洛便只觉得森林即是向往之地。什么冥想,什么神的世界,不睬不悟,全凭自己。

古木居高有一处鸟巢,他惯会在枝杈间攀跳,把手伸进去掏一掏,一个小木匣子便出现在他手中。匣子很小,核桃木制,稀碎的刮痕看上有些年月,能装的东西不多,挤放在一块儿两个小小物件,占满了整个空间。

一个不提,是之前柯厘送的手编小狮子,而另一个,是一把看上去有些破旧的指甲刀。

弗洛拣了片粗糙的石片先给打磨好,吊着条腿倚背坐在枝干上,收拢手指掌心朝上。他眼神专注,面上瞧不出表情,只悄然听得指尖清脆。待到所有的指甲都修剪得平整好看,他才轻轻舒一口气,把东西小心收拾好,重新藏回鸟窝里。

指甲长了便觉心里挠,所以非得定期修剪才行。

夜里,弗洛裹着薄毯,把小鹿搂下臂弯,数它身上的白色星斑。数到第一百零一个的时候,怀中嗫嚅,小鹿哼哼立了身,像是忆起什么,咻咻跑开。回来时,嘴里叼一张对叠的纸片。弗洛抬指接过,另一只手不忘温柔摸摸以示表扬。

可他刚一摊开纸片,便忍不住冒出一句:“这什么鬼东西?”

一眼乍现,只觉辣得扎眼,老公主粗糙的简笔自画像,一脸自信地在上面向他比了个“耶”。弗洛心道,此人脸皮之厚堪比树皮。

小鹿仰起长长的脖颈瞧他神色不豫,呦呦地告诉他,这是白日在树洞里发现的。

“好了,帮我扔回树洞里去。”与其称之为信件,倒不如说是张小纸条。上面无耻地罗列着老公主在集市上相中的各式各样新鲜玩意儿,小到盘碟人偶、杂果花卉、珠珍头饰,大到立像雕绘、轮车橱柜。按他的原话讲,只可惜囊中羞涩,扫过尽收眼底,却难饱私囊之欲。

“若不是情非得已,我绝不会在此虔诚向神祈祷。”

“我伟大的神啊,请为这个善良的可怜人施以援手吧。砸下您尊贵的钱袋,越鼓越好!阿门——”

“臭公主,这就是你说好的每日祷告?”弗洛气得牙痒痒,恨不能一钱袋子砸晕他,“再这样下去,你还没废,你家神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啊——嚏!”

“怎么啦?鲍斯爷爷。”柯厘一脸担忧地递过纸巾,“该不会是感冒了吧?”

“没事,

没事。”老公主摆摆手,捏住鼻子,酸劲儿有点上头,“可能是弗洛惦记。”

柯厘噗嗤一笑,说道:“这里多好,速叫他来。”

老公主装傻充愣,回执一笑,心道:“我哪里劝得动弗洛那个小混球。”

小兔子攥着老公主的袖摆,灵活地在集市里穿梭。他们从东头逛到西头,又从南面挤到北面,好不热闹。

碧金集市上摩肩接踵,人群往来不休,脚步掀起了尘土又瞬间被后来迎上的人踏压下去。眼花缭乱的摊铺前,人们商价议物,人声鼎沸。随处可见棚顶两侧金色和绿色的橄榄枝条疏密垂吊,在风起人浪之中,鲜活热情地亲吻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和满眼兴奋的笑。

身未现,音先起。乐声跌宕长空,横贯由远至近。

“快看!看那边!”

“来了来了!”

倏而呼喊声声回应,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缤纷五彩的游行队伍出现在道路尽头,载歌载舞而来,游鱼般将人群顺势分拨两侧。舞者身献华服,穿着打扮无不另类奇异,更加造型浮夸的发型头饰在眼前不停换着花样。他们摇衣摆舞,齿白唇红滔滔唱诵。与街道上的俊男靓女们擦肩而过,周身弥散着浓郁的惑人迷香,浓妆艳抹的脸上分辨不出真实的表情。

“这是什么?”老公主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霎时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人堆。

“来跳舞吧。”柯厘展臂转圈,笑容灿烂。

不等她伸手去牵,老公主已被女郎们团团围住,三五成群,锁臂搭肩。她们媚眼含光,睫毛弯弯,挽起的手臂聚拢又伸展,开合间如同花朵绽放。舞者们为他佩戴花环,把橄榄枝条挂在他的脖上。

老公主盛情难却,不及他感叹,热浪又再次将他掩埋。

人们疯狂欢呼,汹涌地为舞者们鼓掌。发烫的手心抚过裙摆上的流苏,心潮澎湃地与丰乳肥臀、婀娜细腰挤在一起,跟随音乐的鼓点旋转雀跃。

半空之中漂浮着表情各异的人面气球,喜怒哀乐在腾飞中相互簇拥,争相碰撞。不时从上方传来“嘭嘭”的炸裂声响,破碎间迸出无数闪烁的彩条金穗,肆无忌惮地撒落在人们的脸上。

喧热久久萦绕,氛围感拉满,逐渐被推向高潮。

老公主一边激动得心脏怦怦乱跳,一边被兴奋的人群挤得龇牙咧嘴。

小摊前妇女托抱着孩童,小手伸向天空抓着纷飞的彩条,兴奋喊道:“妈妈,妈妈,要看马戏。”

“马戏?”老公主侧目,不及询问,便又被柯厘拉至别处。

“刚刚听闻有马戏看,我怎么没见着?”老公主探头侧目。

“近几年应该不曾有了,我只在小时候见过。”柯厘只当他人闲聊,随口答道。

老公主微汗浃背略感疲惫,柯厘仍在不停蹦跶,活脱脱一只精力过剩的小兔,积极地给老公主推荐和介绍。

“这个要不要看看?”

老公主摇摇头。

“那个呢?看上去不错呢!”

老公主假装没有听到。

爷爷心里苦啊!但他不说。趁柯厘不注意,老公主双手合十举至胸前,微微蹙起眉头,抿唇眯眼。他默默哽咽望了望天,可惜云层空荡荡,完全没有要掉下点儿什么的意思。

回程时,老公主心疼地抱着怀里的精致礼盒,茶粉色缎带系在暗纹白盒上,里边搁着他精心挑选的礼物。给凯贝娜女士,也就是柯厘的外祖母。

异域情调的叶纹浮雕果盘,白净简约,非常符合老公主的气质。这可是花掉了老公主仅存的温饱费,饱含着公主诚挚的爱与泪。

“真是太感谢了,鲍斯先生,你的礼物我非常喜欢。”收到礼物的凯贝娜爱不释手,“这几日住得还习惯吗?我准备了晚餐,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哪里哪里,应当我谢你们才是。”老公主捋着银胡子笑道,“这几天多有照顾,好得不能再好。集市热闹,我逛得很开心,多亏有小柯厘陪。”

“她呀,最懂事了。”凯贝娜笑着,满意地抚了抚柯厘的肩,“去,给鲍斯先生端些茶点过来。对了,橱柜上有新鲜水果,也一并拿过来吧。”说罢,便转到厨房里继续忙活。

祖孙两人都十分乐意老公主能留下常住,毕竟多一个人就多一份温度。

起初,老公主的确是不太好意思的,委婉拒绝过几次,对方的好意他自然心领。但是,还不至于。毕竟举手之劳的人情,一顿大餐就足够还清。

可人家并不这么认为,感激之情自然是要有的,但更多的是真心实意。老公主本就心思摇曳,去意不坚,哪里招架得住这样屡次三番的盛情相邀,不由得心生触动。

“住在这里,就是一家人了。”

生活并不奢侈,只比先前二人的小日子热闹那么一点点。多一双碗筷的事,多剪一串葡萄,多一双合十的手餐前祈祷,多道一句晚安好梦。

挺意外的,柯厘的外祖母竟是先民的后代,遂同祖上一样,尊崇信奉着森林之神。

虽然他知这一带的人多有信仰,但随着时代更迭、城市发展,文化融合交汇,商业逐渐繁荣,人们的想法在变,行为也在变。他们追求越多,对曾经根深蒂固的念想也就不再执着。

老公主也曾作为一个普通人在城镇里生活过,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早已经翻了篇,久到从他成为神的使徒开始,毅然离开人群去到神的身边,一晃就是好几十年。在那几十年的时光里,人类如何,与他无关。但现在,他老了,新生催促着他愈渐衰老,正如他所说——灵感枯竭,所以他意识到自己是时候回来看看了。

柯厘空闲时会帮老公主裁一些空白的纸片,整齐地摞放在桌上。

有时三天一封,有时五天一封,老公主除了在城里瞎晃悠,寻觅所谓的灵感之外,就是窝在床头给弗洛写信。

文书后勤的工作虽然不是什么紧要岗位,但上下跑腿,需要联络交集的地方很多,自然接触的人也多。柯厘做得轻车熟路,虽然年纪小,但性格讨喜。做起事来勤恳负责又懂得变通,跟同事们相互照应着,也都相处得十分融洽。

巡林官们很给面子地包揽了替老公主送信的工作,说起来其实特别简单,他们只需要在巡林时把信投放到任意的树洞里即可。虽然在外人看,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再怎么说毕竟是分外之事。所以每一次,柯厘都会恳恳切切地跟对方道谢。

“投放到哪个树洞都行吗?你确定?真的不会弄丢?”柯厘灵魂三问,霎时回忆起第一次写信给他们的场景,当时还特意选了古树这个最显眼的位置。即便如此,也心里忐忑,日夜担心对方会收不到信。

显然,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只要进了森林,就是弗洛的一方天地。因为他也有最好的“巡林员”,聪明的小鹿会主动把信派送到他的手边,根本不需要他操半点心。

老公主每每掏心掏肺挖空心思地给他分享城里发生的事,弗洛却对那些零碎的只言片语表现得毫无兴趣。有时候甚至懒得展开来读,随手便把纸片折成风琴状,压成长长一条,打上结,无聊地扔到固定的树洞里面。后来纸结越攒越多,快要挤出洞口,渐渐地,纸页都泛了黄,染了绿。

“信真的有送到吗?该不会……”老公主心里已经碎碎念地列出了信件丢失的一百种可能。

左等右等,盼不来一封回信,竟也开始受柯厘传染,自我怀疑起来。他不敢明说,怕打脸,只得慢慢地减少了握笔的次数。

秋日过半,天凉渐早。森林已染上大片的红黄,唯有古树常青,葱翠茏郁。

这日,弗洛采了新鲜的野生菌填到鱼肚子里,打算炖一锅咸汤暖暖。风有些大,生火费劲,枯叶被卷得漫天飞舞,几个纸结被风吹起,散落到他的脚边。正好,用来做引子,他揉开纸结还不及扔进柴堆里,无意间瞟见上面的几行字,竟是一愣。

“臭小子,都不想我!”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找到工作了!你来,我养你。”

弗洛一个激灵,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还养我?你怕不是被人给骗了!”

混吃混喝也就罢了,如老公主这般的老弱病残,他实在想不出哪里有这样的香饽饽给他啃,那岂不是比天上掉钱袋还离谱。

“要么是骗我去,要么就是真被骗了!”

弗洛猛然起身,汤也顾不上煮了,就要去收拾行李。他表情凝滞,平日里无忧无虑惯了,这会儿竟有些不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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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逆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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