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8 章 埙声呜呜然
叶雨初更多疑问滑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一时无话,雨声渐消,隐约听到谁在唱歌。她们已经出了祠堂,神女山的半山腰,山路泥泞,郁郁青青。原本能赤足淌过的小河涨水厉害,隔老远都能听到湍急的哗哗声。
叶雨初眯起眼:“那边好像有个人。”
应该是个女人,坐在河边石上,雨没停也不打伞。夜里光线暗,看起来只是一道细瘦黑影。叶雨初心里盼着那人就是陈犀,但离这么远还不确定。
她在唱歌,唱得是当地方言,调子也简单。虽然能听清,但听不懂。
“得让她下来,太危险了。”叶雨初刚赶过去,担忧竟忽然成了现实:那黑影好似软弱无骨一般,从石头上诡异地滑了下去,再不见踪影。
歌声也蓦地停了。
雨初大惊,从她的角度看石头下面就是河水,黑影十有八|九摔进水里,她跑上前,看到瘦骨伶仃的女人躺在石头下面的污泥里,才开始喘粗气。女人的确是陈犀,而且万幸还有一截河岸,她没溺水。
姬云都没像她反应这么大,但也没怠慢:“只是晕过去了。你打伞,我扶她回去。”
叶雨初把她带回自己饶间,替她擦干身子,换了衣服。陈犀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底黑眼圈尤为明显,嘴里还轻声咕哝,但声音太小听不清。
她探陈犀额头没有明显滚烫,才彻底放下心来,扶额叹气:“大晚上不好好吃饭休息,跑河边唱什么歌。”想了想蹙眉,“还以为覃檀会陪着她……我去把饭热一下端过来。”
她轻声掩门,姬云都却俯首望向沉睡的陈犀。她刚才唱的歌,姬云都并不陌生。
阿妮呀,阿妮呀……
阿大闭逼阿西嘎,爹衣母磨石膏捺。
在雨初昏睡的一天一夜里,姬云都仔细探查了祠堂的每个角落,终于在最顶层找到了想看的东西——沉重的石板,破碎的铜片,还有一些散落的琥珀。只在角落里放着乌木书架,书卷已经积了一些灰尘。
杀了延维,真相反而更扑朔迷离:长宜分明说自己身死巫山,九重隔世阵也还在,但这里却是乌騩山。当年根本不可能有虎峒,更不必提兜苗丹朱。
它们如何扯在一起的……除了覃老太,恐怕没谁清楚虎峒旧事。
祠堂里的结果却不如意,无论是石板、铜片,还是书卷,都只是记载了一些风俗乡约,唯一的收获是学了点这里的方言,之前看蛇头铜像时,勉强能听懂几个词。
陈犀唱的歌是《阿妮乃吉》。本是以妹妹的口吻,唱给姐姐的送嫁歌。古老的歌谣都刻写在石板上,姬云都误打误撞看了不少,印象很深。
阿妮呀,阿妮呀;阿大闭逼阿西嘎,爹衣母磨石膏捺。
姐姐呀,姐姐呀。姐姐生得白漂漂,好比豆腐下石膏……
姬云都望着昏睡的女人。陈犀没有姐姐。但她却是覃檀的姐姐,也是她的嫂子。如果雨初方才说得是真,陈犀仓皇逃出村子,覃檀并没有机会唱这首歌。
姐姐从未风光出嫁,妹妹也猝然死去。
陈犀不知做了什么梦,淡如烟云的眉黛紧紧皱着,她不住流泪,苍白面颊早已濡湿。胸口起伏很急促,呼吸艰难,却没发出一丝哽咽。只有流泪,而非哭泣。
姬云都垂眸,目光淡漠。许是看不下去,还是抬指,意欲擦去陈犀满脸泪痕。
手臂却突然顿在半空,人莫名一晃,脸色迅速苍白,颓然跌靠床边。探手意图扒住床沿、不让自己太狼狈,然而身子只无力虚软地滑到地上。
头撞上床板,咚得一声闷响。
*
“小叶,送饭送了这么久?还没找到人?”
“菜都凉了,我本来想找厨房热一下,转了一圈都没看见,只能算了。”叶雨初有点无奈,“陈犀在睡,来得及。”
高瑾笑着解释:“这里再怎么说也是祠堂,生火做饭不像样子。炉灶都临时砌在外头。不过现在想热菜还得再烧火,也麻烦。对了小叶,”高瑾突然皱眉,“我刚去看了小刀,门倒没锁,只是人出去了,没见到。”
“……她愿意出来了?”
龙屠一直把自己锁屋子里。无论如何相劝,也只隔着门轻声说,叶姐我很好,你回去吧。
“是啊。来之前她可是跟小梁立了军令状,要保证你人身安全。你睡了一天一夜,她也吓得不肯见小梁。到底是小孩子。”高瑾无奈地笑着叹气,“现在可能听说你醒了,人好好的,才敢出来。这会儿肯定饿得找东西吃呢。”
“小叶,她待会说不准会来找你,你同她讲一声,小梁没生她的气,让她放宽心——还有,小梁那儿还有一大包零食,都是给她的。她再躲着不出来,小心被她‘梁哥’送给虎峒这边小孩子,到时候啊,撒娇装哭都没得分哟。”
高瑾笑着打趣,叶雨初面子上乖巧应了,心里却略微沉重:高姐完全不清楚前几天的诡事,才有心情开玩笑。
叶雨初却始终记得:龙屠浑身是血,双手捂住脸,长发凌乱,跪倒在血珀堆里。她面前水怪的尸体血肉模糊。斧子嵌进尸肉里拔都拔不出来。她一边哭得撕心裂肺,根本喘不过气来,却还在呜咽哭喊自己错了。一边……拼尽全身力气砍下一斧、又一斧。
饶间门依然虚掩。
陈犀沉沉昏睡,房间却空荡寂静,少了个人影。
回廊外的雨声小得都快听不见。
突然呜咽乐声响起,她放下保温桶,走到回廊,高瑾也没走远,搓了搓胳膊:“上头是谁在吹箫吗?晚上听鬼气森森的。”
叶雨初安静听了片刻,她已经听出了这是什么曲调,也猜到了是谁在吹。
她倚在阑干旁,微微仰头,垂眸安静地听。夜风浸凉,吹动风衣乍然绽开,将悠长高远的曲调送得更远。虽然丝檐斗拱完全遮住了视线,但思绪却能穿透层层木石,凝固出心底最温柔的影子。
“不是箫。”她轻声说。
高姐讶然:“那什么乐器?笛子好像没这么沉闷。要不要上去看看?离睡觉时间还早。”
刘海在雨初眉间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礼貌得笑着轻轻摇头。
“不了,靠近了反而打扰,我在这听就好。小刀可能会来找我。”
高姐想了想,点头作罢,自己上了楼。
*
十三重玉楼巍峨神女山腰,最高处一间放了尊武士俑。
饶间门依然紧闭,门外廊上立着个高瘦人影,悠远乐声就出自她口。
“她说,这曲子她只教过我。我还是把它学走了调。拜师三十七年,无论学什么,都没学好过。”
朱门阖死,听到门内人低语,乐声蓦地中止。
“不是你的错。”门外人音色清冷,淡然反驳,“长宜本就唱歌走调,喝醉了尤甚。她很有自知之明,因为不擅长,所以不喜欢看歌舞,更不会随口唱。你就是想学更多,她也不会。”
门内不应声。
“咸池是云都扶桑木旁的天池,水波拍卷呜咽成歌。长宜征战归来,会在咸池沐发濯身。她有洁癖想必你知晓,就是再不喜欢听歌也得忍。反复听上这么多年还能唱跑调,除了她也没谁有这本事。”
门内人一声轻笑。
“所以,跑调的咸池还是只有她会。师徒相传只此一家,也不算谎骗。”
连降多日的暴雨,此刻终于悄无声息彻底停了。
一轮孤月在云翳间半浮半沉,照得水泽盈盈,山林温润,影影绰绰。
“之前我逼你告诉我她在哪儿,说我有极重要的话要同她讲……因我也大限将至,不敢再拖。我逃了太久。四千年了……连狌狌都老了,死了。她教过我神人的术法,容颜永驻。可我终究只是个精怪啊,活不了你们这么久的。”
姬云都推开门。
龙屠被对她,仰头望着铜俑。
月光透过窗牖,投上青铜俑。铜锈尚在,双目似闪过寒光,凛然沧桑。
可惜俑人终究不是她。纵有月华流照,仍是不相望,也不相闻。
“遇到她时我二百六十三岁。为了不死,赖上她极尽撒娇讨要,如今已四千八百余岁了。她寿终时,”龙屠声音一直很轻,提及寿终,嗓子还有些颤,“也不过四千余岁吧?”
“其实若她未曾骗我,若能与她再遇,我已是个寿命熬到尽头的龙兔精,哪里还有什么重要的话呢?……只不过想跪她面前,再喊声师父罢了。”
龙屠无声跪了下去,拜倒在铜俑脚下。
姬云都凝望她片刻,轻手带上了门。
“姬大人,我寻回了她。不提生死,终究算被我等到。我现在是个老妇,既然寻到家,也不想再奔波远游。哪怕时日无多,总还来得及再种上一潭雨久花。将来死了就埋在师父身边,足够了。”
“我听说,神人死后,魂魄都会回云都沉睡。那里我生前去不得,死后大概也一样。”她话语里倒没多少哀戚,反而平静满足,“去不得也无妨,很早我就想开了,要在昆仑山下等她。”
“生前是等她或许会有忙完的一日,死后等她或许会有醒来的一刻。只要她出了云都,就能寻到我。”
姬云都没有再出声阻拦。
长宜撕裂魂魄,碎片纷纷消亡,哪里还容她沉睡。更何况绝地天通之后,云都已经是个死水般的墟境。
只是如今龙屠不求死,也不畏死,守着一点温柔幻想慢慢把余生过完——这念头好极,她当然不会狠心戳破。
“请您代我向叶姐道别吧。”龙屠低声说,但很快自己苦笑,“我喊习惯了,哪有什么叶姐梁哥,我应该比他们先祖都还老……”
“会的。”
姬云都与她告别时,已是深夜,月华正好,风露尚浓。
她住的饶间就在叶雨初旁边,下楼时特地放轻了步子。谁知一步踏上回廊,耳畔突然响起熟悉的温柔声线:
“见过小刀了?”
叶雨初靠墙站在拐角,好似早已安静等待多时。
姬云都先探了下她额头,又摸手背不算太过冰凉,才稍微放下心:“见过了,这么晚了怎么不休息。”
她没睡的原因不少,床铺被陈犀占了,而且也不困。
“刚刚有人在吹埙,曲子是咸池,我很喜欢。要早睡就错过了,有点可惜。”
姬云都眸光深深:“好听么?”
她却莞尔一笑:“前面很好,后头考验气息的时候却突然断了。我等了很久都没接续,好不好听很难说。不过如果你一点儿都没听见,挺可惜的。”
“不可惜。”
“我从没觉得好听过。”姬云都喃喃,神色是说不出的怅然,“无论如何也喜欢不上。有陈犀在,你不好休息,睡我那里吧。”
叶雨初注意力全被头一句勾了去:“为什么?你吹得很好,怎么会不好听?”
“所有乐器里,我最不喜欢埙。”她打破沉默,却说出教叶雨初更困惑的话。
“不喜欢干嘛还学吹它?”
姬云都似乎情绪有些低落,但对月光细瞧,分明还是惯常的寡淡自如神色。叶雨初一问,她便一答:“送灵。”
雨初还要再问,身后却传来慌乱匆忙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竟然是覃贵一脸阴沉快步走向她们,眉头拧紧,呼吸急促。
大半夜急匆匆找上门,十有八|九突生变故。
“出什么事了覃村长?”
“我母亲她快不行了。”他目光掠过开口询问的叶雨初,最后停在波澜不惊的姬云都身上,“两位要是不嫌弃,能借一步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