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欺世风波恶
乌騩山禁崖边,冷风吹云遮月。
有人影远看似黑点,吊了根绳索,踩在类似移动木桩的东西上,一荡一荡,迅速滑进悬棺洞里。
身形灵巧,不像头一回尝试。
“五十八年,胤子见放丹水。帝幽于平阳。父子不相见也。”
“王流于崇山。胤子朱归宾王,王女犀归。居陈,陈者,南河之南,房宫也。丹服是宜,副笄六珈,归极盛。后胤子有异,王崩。犀愤而欲绝……”
一夜未睡的并不只有姬云都。男人粗粝的手擦过石板,上面字迹模糊,但还能辨认。姬云都找了一天一夜的东西,虎峒的秘辛,早被留心事先藏起。
他拎起石板,直接扔下了山崖。百丈高崖,江水汤汤,连石板沉水的声音都听不见丝毫。男人戴着黑虎头面具,手握师刀,但刀锋薄锐,明显开过刃。悬棺洞内空间大得离奇,虽然比不上神女山祭坛那些宏阔,但修一座简陋的信号塔却绰绰有余。
男人踢开枯草,脚探了探,停在某一处,踩了下去。
而后迅速扯身离开,借着绳子和刀,猿猴般灵活得向下滑动,瞬间就远离悬棺洞三十余米。
山体里每隔三秒就传出爆破的闷响,崖上石块松动,不断滚落。
千里之外,西安。
今年西安冬天出奇的冷,刚进十二月份那会儿就一口气下了好几场大雪,现在一月初,更是千里冰封,零下十几度,出门都快冻僵。
“呼,我都快冻傻了。大小姐这口味是老板你纵容的吗?每天都要舔糖葫芦,还得是刚做好的。”
云络穿得像只窝囊小熊,进到空调房里又调高几度,慢吞吞拍掉头发上的雪花,解开加绒的围巾。
沙发上跪坐着呆愣的阿嫘,等来人拿出糖葫芦串,她好像突然回了魂,扑上去抢下来,舔着山楂果外面的冰糖。
长发男青年一身西装笔挺,原本在看监控,闻声笑着回头:“冤枉我了小络。前段时间照顾阿嫘的是澹月。”
“呵。”云络冷笑一声,“就她闲得爱找事。”老板无奈叹气:“阿嫘很喜欢澹月,我瞧着也是好孩子,你怎么总挑人家刺。”
“我就是看她不顺眼……”她带上耳机,突然皱眉,“湘西那边有动静。”
“丁远又联系姬云都?”老板也不再玩笑。
“不是。信号彻底没了。”她审慎检查一遍,确认结论,“信号塔被炸了。”
云络嗤笑:“还算不笨,不然她在那多待一天,风险就多一重。”
她心情似乎不错,闭上眼哼了会小曲儿,突然“咝”一声,好奇转身:“老板,我有个问题。你怎么能确信,在去龙山县城的小巴上,丁远一定会联系姬云都?而且他们通话的同时,没有别人也在打电话干扰?”
不然,她根本没法捕捉这唯一从大山深处发出的信号。
“巴士上一直有我们的人。几个月前就派去,早混熟了。小巴二十五个座位,除了她们几个,和咱们的人,剩下都是常坐的当地人。车程一半有信号,一半没信号。当地人很清楚,路上很少打电话。她们一上车,我们的人就在油箱上做了手脚,进山油量不够,司机只能放弃原有路线,拐去有信号加油站。
“车加油那会儿,能被呼叫的,只有姬云都。有意外,我们的人也会立刻提醒。”
看似巧合,实则尽在掌控之中。
老板手里拿糖葫芦串,逗着阿嫘:“当然,丁远那边,是澹月的功劳。”
“苏澹月?关她什么事?”
“之前你们来西安,我让澹月寄了一些东西。路子做得干净,查不出来猫腻。”
寄东西?寄给谁?
云络试探:“给……她姐?”苏澹月对她姐的行踪一向熟悉,想匿名寄点什么骚扰不成问题。
“给丁远。”老板笑容安静,“也不是什么机密,给他找点不痛快。当然,要是丁远跑去找他老师谈心,难免横生枝节。所以,少不了管好苏皓月的嘴。”
管好苏皓月……的嘴?!
云络如闻霹雳,有些事件隐约被串起,她忙在电脑里翻找。
老板转着糖壳都被阿嫘舔完的糖葫芦棍儿,安静地咬下一个山楂球:“虎峒没有利用价值了。延维正好被杀,省得我们去善后。下面的老朋友还健在,也都惊动了。再请它们松松筋骨也无妨……以后才更顺手。这位姬大人够难缠,阴着能搅弄她,就多准备几手。听说那位老爷子进京了,啧。”
“谁?”
“多事之秋啊。”老板揉太阳穴,充耳不闻,只伸懒腰感慨,“十年都没他动静,还想着再等等,他一朝作古,咱们咽个定心丸。现在怕这颗丸子,不定要噎喉咙喽。”
云络面无表情。她一向最看不惯说话藏着掖着、虚虚实实的,既然人家不打算解释,她索性当没听见。男人正色,沉声吩咐:“小墟的配置还要升级,按照延维的标准怕还不够。等测试通过,你翻翻卡片,给它取个名。”
“知道了。”
他面色稍缓,目光流露怀念,阖上双眼陷入回忆里。
“就是不知姬先生,还能撑多久呢。克己悯人,志坚心软,想必早苦不堪言了吧。咸丰年间安庆府仇宅初见,便难忘其君子风骨。彼时仰慕者多如过江之卿,她却寂如死水……可惜。”
云络听到安庆府仨字,眉头皱了皱。
“安庆府江北云家,与桐城仇家应该是世交。你和仇家的小儿子还有过婚约吧?”老板若有所思,突然目露探寻,笑望云络挑眉,“云大小姐,小时候真没见过仇家姬先生?”
云络面无表情,冷冷道:“没印象。”
老板无声笑笑,也没再问。
云络终于找到了想要的文件夹,双击点开。半个月前的视频文件,她一直没删。时间不长,镜头晃动像地震,隐约能看清放大的半身人影。噪音轰鸣,主要是枪击,还有机车马达负载的轰响。
没两分钟就戛然而止。
这是苏澹月对付苏皓月的监控。刚才老板说,要管住苏皓月的嘴——所以,苏澹月才绑了她?可是突袭苏皓月,丁远难道没发现么?
老板正和阿嫘玩你画我猜,阿嫘好像没猜对,偏头不理他。他围着小姑娘绕来绕去,又哄又劝,也没成效。只好叹气,从柜子里拎出个皮箱子,打开里面是把小喷水枪:“来,哥哥带你玩水枪。”
阿嫘对枪械极敏感,从皮箱子一打开,她的注意力就全被吸引,扑上去抱住小水枪,对准老板就扣扳机,青年一偏头,水柱喷到他身后墙上。
云络被动静惊醒,闻到一股刺鼻的汽油味。
她面色一阴,这个气味难道是?!
她望着白墙上一大片湿乎乎的印子,因为被勾起极其不堪的回忆,表情非常难看。
“阿嫘……慢、慢点儿……”老板看似慌乱狼狈,在阿嫘水柱的攻势下,东躲西窜。每一次都以怪异尴尬的姿势堪堪避过,但全部都躲得极巧。阿嫘越发起劲儿,瞄准得越来越快。
很快小半个公寓的墙面上都喷了水。
老板一身西装还笔挺有型,干净整洁。他开始往云络这边挪,云络站起来,阿嫘突然水枪口一拐,对准云络的脸射出水柱。
“哗——”
水柱全被防毒面罩拦下,老板笑笑:“阿嫘,偏啦。”他又躲完一轮“攻击”,将面罩抛给云络:“带上。”
“梦貘浆。”云络面无表情看他,“又想试探什么,老板?”
青年笑眯了眼:“试探?唔,那就试探着,把姬云都逼上绝路?”
她呼吸一窒,瞳孔微微一缩。
“快点带上,气味在挥发,会产生幻觉。”老板也扣上面罩,里面装了耳麦和话筒,并不影响交流,“墙里封存不少药剂和汽油,等下烧了这里,我们离开。”
云络皱眉:“挥发的气味也能致幻?”
“改良了。”他笑笑,“你和澹月有你们的任务,我难道会闲着么?”
她保持沉默,回头最后打量一番这间公寓。墙角还摆着两盆铃兰。
纤弱的枝茎,圆鼓鼓的纯白花苞,有一点凋谢的势头,但依旧安静倔强地开放着。云络想起,这周竟也忙得没顾及它,也没浇水。
突然一水柱喷来,花瓣簌簌掉了好几片。
她皱了下眉,听到耳麦里说话:“小络,收拾好了吗,车到了。”
“没问题。”
老板忽然摘下面罩,笑嘻嘻拦腰抱起阿嫘。她直接对准他脖子就是一水枪。老板暗抽口气,被喷一脸水,刘海都湿哒哒滴着水珠,反而温柔地哄她:“好啦,被你打到了对不对?听话,咱们去看小墟。”
他合上防毒面罩,云络紧随其后。
“把铁窗锁死。”淡漠的命令自耳麦传出,远非哄阿嫘时的和煦。两女一男匆匆钻进黑色商务车,开足马力很快没了影。身后公寓二十二层,远望漆黑一片,像是主人出远门,窗户关紧。
“老板,苏澹月在什么地方。”
“苏皓月该在哪,她就在那儿。”
她被一语点醒:老板是让她……“您不怕被丁远识破?”
“识破了她就拿命去押。”老板吐字平静和缓,不急不躁,“她欠我不止一条命,一个丁远,再出错,就不用回来了。”
夜已深,大雪静落。
丁远完成指纹和面部比对,进入研究所控制室,无缝钢门无声开合。软皮鞋跟踏上地毯,没发出一丝多余声音。室内幽黑,监控台拟真处理系统原本陷入休眠,感知到来人,红光次第亮起。
“您好,东方正在为您服务。”
“苏皓月有动静吗。”
东方的屏幕上显示地图,不断放大,最后落在皖西山区的一处,红点一闪一闪。
“继续监视。”
他扯下领带,坐在沙发里,面色冷峻沉凝,不发一言。眉宇间暗藏的疲惫显示他方才行色匆匆,好似风尘仆仆归来。
丁远又拿起桌上皱巴巴的寄件袋。他闭上眼,这几天所见所闻再次涌入脑海。
他四天前收到这份莫名的信件,查无来处。牛皮纸面只写了收件人。虽然查出来它从安徽西边大别山区里,一个偏僻农村的收发站寄出,但只能查到这里。里头放着两张照片,一份病理报告,还有个U盘。
照片像是录像带的截图,右下角还滚着时间。
根据画质推断,其中一张拍得是凌晨的深宅大院。但角度极其刁钻:似乎为了遮蔽,摄像头放在高高的屋檐下面,而旁边的砖墙不过一尺多点的间距。整个画面绝大部分都被屋檐下的大铃铎挡住。剩下一小部分,正好拍下一个背影:是位长发女人,白衣黑裤,行色匆匆。
他一眼就认出是季然。
或者应该叫……姬云都。
照片下角的时间显示“20XX/10/2905:30:21:98”。十月二十九号,正好在她与高研所失联的一个月里。当时她一个多月不见踪影……这是去了哪里?
无论怎样,深宅大院肯定不是她青海老家。
出于当时苏皓月的安慰,哪怕后来联系上她,也没再追问。
另一张还是同一个摄像机拍的,其他景致完全没变,只是光线更差,右下角滚着时间“20XX/12/823:50:18:99”。还是姬云都的背影,差不多同一位置。十二月八号……他是十二月六号找苏皓月问昆仑,八号姬云都还在这个地方?
他又去看病理报告,是对一个叫“苏青”的老人的精神鉴定。结论是,苏青患有躁郁症,精神失常,建议强制治疗。
而最后那个U盘里,只有一段音频。
咳咳咔咔半天,一直发不出调子。就在丁远以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突然爆发一声尖叫。他猛然皱眉。
“救救阿青啊……”苍老又尖锐的声音,在音频里声嘶力竭地叫喊。
他记得当时自己已有些沉不住气,想关掉,那嗓子好似卡了痰,呼哧半天。
“族姑姑。太姑姑。”里头又神叨叨地念起来。丁远已经打算处理今天工作,由着它放完关掉,结果里面传出咯咯地诡笑,“皓月。皓月族姑姑。太姑姑皓月。救救阿青啊……”
他陷入震惊。
“你不死,不死……帮一帮。救救阿青啊……”
太姑姑?苏皓月?
阿青……苏青?
他只记得,马上回看了那两张照片,竟愚蠢地发现,那挡住照片大半部分的大铃铎,铃舌上了个繁体的“蘇”字!
那么姬云都当时一直在苏家?
那为什么……老师要说不知道?还说她回青海老家?
她们凑在一起干什么?
还有,老师今年不过三十九。根据病理报告苏青已经八十。太姑姑是怎么回事?
……“不死”,又是什么?
老师她,到底瞒了我什么?
他当即拨通姬云都的电话,直接下令她回高研所报告上次行踪。没想到姬云都明确拒绝,声称自己在湘西山中,确有要事,无法抽身。
他连夜赶去苏家,却发现苏皓月早已不在,苏家门口全是搬家的车辆。他向司机探口风,才知不知出了什么事,苏家的公司破产,老宅上设了抵押,即将被拍卖。这百多年不分家五世同堂的传奇,正煌然崩塌。
还传出,老太太疯了,也不知去了何处。
他想起病理报告的出具方,又开车赶赴苏州。辗转波折终于找到了疗养院。再与苏皓月联系,隔着电波,女人的声音依然温柔稳重,只是入他耳里,却愈发沉重。
“老师,阿然说她有事。我查到了薄壹的行踪,您能帮我继续查一下么?”
他面色阴沉。
“在大别山附近……您先来一趟所里吧。”
*
叶雨初一路睡得很沉。
迷濛醒来时,后颈微微酸痛。
除了偶尔颠簸,车子还算平稳。她正打算捶肩,有力道却先她一步,捏揉她左肩的僵硬肌肉,轻重恰到好处,舒服温柔。触感偏凉,柔软而有韧性,这是姬云都的指腹。
她睡了挺久,枕着姬云都的肩,衣领都被压皱。
“你累不累,靠着我睡会儿吧。”
老彭在开车,梁信与他天南海北地聊侃。车里嘈杂喧闹,她竟然还能睡得昏天黑地。
“还好。觉得热么,额头都在冒汗。”
叶雨初摇头,缩了缩,离她更近一些。整个人陷入松软后座里:“我梦见长宜了。”
高瑾本留心听,奈何不甚能听懂。
姬云都为她揉肩手一顿,转而轻轻揽过她,柔声问:“还是白影?”
她摇头,阖眼微笑:“你不是说,她就是铜俑模样?今天走之前我又瞧了眼那尊金人,刚才做梦就梦到了。她站在小竹楼下,说雨久花开得极好,劳徒弟费心。正等到她要摘面具,我就醒了,还是想象不出相貌。”
“但是提醒了我,”她有点犹疑,“这两天老能听到师徒,我以为是因为梦到长宜有徒弟。但其实小刀早就提过,她有个厉害师父——”
“小刀这孩子也是,”高瑾终于插上话,轻声抱怨:“冒冒失失,想一茬是一茬。得多好的男人,教她非要留山里头。她爸妈走得早,也不好劝,不然老两口来瞧她都不容易。小叶你可长点儿心,找对象别跟着学。”
叶雨初有点懵,望了眼姬云都。
“啊唔,嗯。”
原来姬云都胡诌这理由。
找对象么……她偷偷瞄姬云都,恰好撞入那人幽深双瞳里,几要忘了呼吸。
“留就留吧,她又不是真不懂事儿。就是连面也不肯见,说不过去。”梁信跟着叹气。
“虎峒全淹毁了,她跟着他们还不得吃苦。”
“我问过覃贵,虎峒要迁村,正往上面报。原来村子毁得差不多,相当于重建。全村人谁也闲不着。还是死脑筋不打算出去,换个山窝继续待。”
“咱走得时候,覃贵怎么没来?”
“说要去扫魍魉,带几个人去看往哪儿迁,忙不过来。”
老彭掐灭烟头,兴致勃勃:“扫魍魉,驱邪避鬼打虫蛇,宰点牲畜拜山头,取个好兆头。这下有他们忙活的。你们说的那个女娃子,确实有一通苦头吃。”
“……”
他们感慨,雨初沉默。
来时三人,去时四人。
瞧着更热闹,可有个小姑娘,却留在深山里,没有再出来。
叶雨初握紧姬云都的手——唯有她们清楚,虎峒大山深处,藏着太多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死亡远非终点,只是逼她们远离的警告。
“求仁得仁。”姬云都在她耳畔轻声说。
叶雨初听罢默然。
凤凰南门就在眼前,车窗外细雪飘飞,模糊了远近景色。梁信要回趟警局,高瑾赶回去给鹏鹏做饭,她俩沿着沱江河慢慢往回走。
“先去趟超市。不知道崔大夫还在不在坐诊,得带你亲自去,再开点药。明天再上南华山看花。”
姬云都见她低声细数要做的事,勾选备忘录,目光愈发轻柔。
她忽然皱眉,抬手按在右腰往上一点的位置。若非蹙眉,这番忽而掐腰的动作,愈发衬得腰肢细软,娇俏得惹人疼。
“怎么了?”
“好像岔气,肋骨下面有点疼。”
“走两步都要岔气,这还了得。我先回去炖鸡汤,你喝两碗再说别的罢。”
叶雨初:“不疼了。”
她望着姬云都清癯的面容,暗想往后你是病人,我是护工,还敢揶揄我。你再提鸡汤,我就、我就……
我就熬中药不放冰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