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轻薄
即使是与人在战场上搏命的时候,皇帝也没有过被人用东西抵住下颌的经历,她以桃枝相就的一瞬,道君的额间立时生出了一层薄汗。
颈处的皮肤脆弱,她若是个刺客,此刻只消再下些狠力,便可血溅五步。
“良宵难得,曲房幽然无人,道长又何必辜负呢?”
那只小狐狸看样子是得意极了,取出了自己的方帕在他的额间轻轻擦拭,低声调笑:“我难道是吃人的精怪么,道长连看我一眼都不肯?”
温嘉姝只在前朝贵女的诗句中读到过贵夫人调戏僧人的风流艳事,当时只觉这女子肆意妄为,实在是不像名门闺秀,不想自己真正实践起来,才体会到了渎神的滋味同她梦里在自家宫殿里引诱夫君的情趣大不相同。
咸安长公主迷恋道观中的男子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一泓至清的溪水,总会有顽童喜欢扔几块石头进去,看着被他搅乱的一池春水而暗自得意。
“道家崇奉清净无为,恐怕娘子要失望了。”宽大的袍袖遮盖住了天子的手,男女身量悬殊,温嘉姝的脚步虽轻,但也不像是会武功的,只要他想,随时可以脱身。
“清净无为?”温嘉姝想起了书案上的那幅画,强忍着没有笑出声,“要我看……怕是口是心非才对!”
“道长,有哪个正经的道士会公然在观里画海棠春睡图?”她轻呵了一口气,枝上的桃花禁不得美人一吹,纷纷散落在道袍之上,惹来女子莞尔。
“道长画技精湛,只可惜落花拂衣这处尚显粗糙,”温嘉姝瞧那道君平静的面容上泛起了涟漪,忍不住再羞他一羞,“画中的美人穿着不俗,想来也是高门出身,既非醉后失礼,为何衣衫凌乱……”她有些不怀好意地俯近低语,“道长可别告诉我,画上绘着的是个郎君?”
自她瞥见那幅工笔画后,便知道眼前这位看似一心修行的道长未必如表面般抗拒女色。
他要是对自己真的无半点意思,不用亮出天子的身份,即使是叫几个小道童拦在门口,她一个弱女子也是进不来的。
可惜晨间那一眼匆忙,温嘉姝只来得及看了一个大概,还没有仔细欣赏过。
“够了!”
那层不可说的龌.龊心思被画像的正主戳破,这经文是再也念不下去了,那道君侧头躲过了桃枝,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你……你还知不知道何为礼义廉耻?”
梦中的他行事与现下大为不同,正大光明地偷了美人口脂不说,还同她白日在那方贵妃榻上云雨不休……后来等那美人倦极睡去,他一时情不自禁,将案上那幅海棠春睡图又勾勒了几笔,甚至梦醒之后依旧贪恋梦中美景,将梦中美人的慵态绘在了纸上。
这幅图费了他不少心思才完工,还未来得及收起,就叫画中的正主见了去。
“这话难道不该是我来问道长吗?”
世俗公认男子喜爱女子的娇怯妩媚,而女子则倾慕郎君的英武气概,但温嘉姝却觉得,有时英武的男子稍显赧态才更容易讨女子欢心。前世梦中的圣上总是智珠在握的波澜不惊,即便是她这个枕边人也很少见过天子被人诘问时的窘迫情态,总忍不住再戏弄一番。
“道长训斥人的时候,都不愿直视我吗?”温嘉姝似是丧了调戏人的兴致,转头扔了桃枝,凝神去观灯烛,御用的灯烛即使无烟气,长久直视也亦刺痛人眼。
“难不成我是吃人的山中精怪么,道长连看我一眼都不愿?”
小姑娘果然是禁不住吓的,她絮絮说了许多,自己不过是略责备了一句,就将她吓坏了。
温嘉姝螓首低垂,言辞中带了沮丧之意,似是被自己的呵斥所吓,眼眶泛红,几乎要滴下眼泪。
娘亲告诉过她,哭泣也是一门了不得的学问,痛哭流涕固然是真情流露,但除了宣泄不满外并没有其他的用处,但如能让眼泪在眼眶里慢慢积蓄,再如鲛人泣珠一般凝成颗颗玉珠,无声无息地自腮边滑落,那才能叫对方又爱又怜。
道君摇了摇头,三月的雨夜寒凉,他却觉得有些热得难耐,身上的道袍看似是竖立在出家人与俗世人之间划了一条鸿沟,可也令人产生了逆反的心思,想越过那道雷池,再进一步。
被压倒的西风猝然压过了东风,一时间这反客为主的胜者竟有些慌乱。
他本意也不想吓到她,只是忽然被人揭露了隐秘的心思,有些恼羞成怒。
那些旧日跟随的臣工见君上面露怒色时都难免惊慌失措,更何况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
“自然不是,娘子……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
在他的眼里,恐怕再也找不出比她更美的女子,她怎么还会觉得自己是山中丑陋的精怪?
“虚情假意!”她果然是只得寸进尺的狐狸,得了道君温言软语,又即刻踏进一步,“你说我生得美貌,却又不敢看我,这是什么道理?”
他被问得紧了,索性站起了身,与温嘉姝两两相对,不过咫尺的距离让呼吸都显出了缠绵的意味,恍若两人已是相伴数年的恩爱夫妻。
“道长,”气息交缠,还是她先红了脸,“你这样轻薄我,可还敢说自己清净无为么?”
“明明是娘子先以权势逼人就范,贫道还寻不到人来诉苦,怎的倒成了我来轻薄你?”
左右服侍的人都在外头,谁也瞧不见殿中的情形,更不会猜到圣上有一日还会和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这样玩笑。
“我又不是长公主,哪来逼迫人做小郎君的底气?”温嘉姝听这道君说自己以势逼人,心下又气又笑,倒真落下一滴泪来,长媚的眼睛含了水雾,含嗔瞥了他一眼,“反而是道长口是心非,嘴里说着清净无为,私底下却绘了美人图……”
“怎么不是逼迫?”圣上拂落了衣袍上的桃花,斟酌着开口,“咸安长公主纵然频频向道观讨要俊美的道士,可那也是两厢情愿。”
“哪会像你这般,一开口就要抢人的?”被一个女子直截了当地追求,圣上多少有些难以启齿,“不过是白日见了一面,晚上直接逼到了这里。”
“抢人是要先下了迷药,再五花大绑抬到榻上去的,他若从了呢便温柔以待,拂逆就用鞭子伺候。”温嘉姝的眉眼添了几分笑意,“可你瞧我何曾这样对过你?但凡道长皱了皱眉,我哪里还舍得欺负?”
圣上“哦”了一声,面上淡了些许,“如此说来,我还要谢过温娘子的体贴。”
她说的这样理直气壮,竟像是盘算着哪日付诸实践,再抢几个郎君过府,可见近墨者黑,与咸安搅在一起久了,竟然也想着左拥右抱。
“既得陇,复望蜀。”道君直视着她的双眼,“不知温娘子是捆过几个,才这般驾轻就熟?”
“贪多嚼不烂,我捆那么多男人回来做什么,做善事养着他们吃白饭吗?”温嘉姝仰着头,含笑对上梦里的情郎,“能把道长一个带回家就够了。”
“我既认准了一个人,自然要抓得紧些。”
“你与温夫人倒是十分相似。”道君忍俊不禁,温晟道做他帐下先锋的时候,他就听过温夫人的威名,据说前朝时温晟道中榜以后骑马夸街,被待字闺中的温夫人连砸了数十朵鲜花,连帽子都快被砸落了。
手底下好事的人说得绘声绘色,什么温夫人夜间改扮男装同温晟道私许终身都敢宣扬出来,然而温夫人一向举止温柔、循规蹈矩,除了不许夫君纳妾以外和其他的贵官夫人没什么差别,因此这桩夜间私奔的风流旧事他也只当是以讹传讹,谁知过了数年,居然会轮到自己身上。
“婚姻大事,尚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道君耐心地同她讲,“以温大人旧日的功勋,得一个国公爵位恐怕也是易如反掌,温大人难道没有想过在长安为娘子结一门姻缘吗?”
“自然是有的,在洛阳的时候,我阿耶就说等放榜以后,要在新科进士中为我择一个如意郎君。”温嘉姝看着道君方才的温和神色渐渐消失,不由得抿嘴一笑。
“你笑什么?”那道君别开了眼:“我又不是新科进士,娘子来道观求什么姻缘?”
新科进士放榜已有许久,有意择婿的人家早就将人选择定,她既有了婚约,怎么还能学着咸安来道观戏弄人?
“我笑道长呆气,又没有过文定,我怎么不能来?”温嘉姝叹了一口气:“阿耶相中的那位郎君确实是担得起‘文采风流’这几个字,可惜已然另有所爱,我本想成人之美,没想到病了许久,还没来得及同娘亲说便被公主拽来了道观。”
她并没打算将这件事情瞒着,阿耶有心与萧家结亲的事情总有一天会被人知道,与其被人揭露,还不如自己率先一步说出来。
“我自有我的傲气,不会和别的女人共事一夫,也不愿意强人所难。”温嘉姝侧耳倾听,只觉天地俱寂,“外头的雨像是停了,我也该回去了。”
她从暗袖中掏出了一锭银子,用素日用惯的方帕包了放在桌上,“耽误了道长诵经,确实是我的不对,我来得匆忙,也只有这些能添做香火钱,还请道长不要嫌弃。”
“娘子不解煞了吗?”
她三番两次说自己正逢劫煞,却徒留这个谜题给他,不肯说个分明。
“班门弄斧,岂不贻笑大方之家?”温嘉姝微微一笑:“道长若是问心无愧,此煞自然迎刃而解。”
她如巫山神女,不请自来,又似春雨消逝,毫不留恋,圣上思忖开口的工夫她已经重新拿了纸伞,将要踏入殿外的湿地。
“若我问心有愧呢?”他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瞧向她,“善士想如何替我解?”
圣上这半生辉煌大多伴着金戈铁马,生死存亡之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陡然对一个姑娘起了欢喜,反倒是犹豫不决。
天意已然暗示至此,他为什么还要一退再退?
平地生波,把提裳的女子惊得回身相望,那道君就这样温柔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近乡情怯,她怔怔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
“那便等我回去拒了婚事,再告诉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