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四章
014
学校这种地方,从来就和他没缘分。
因为生下来就没有一丝咒力,这个世界给禅院甚尔的诞生礼就是来自禅院家族自上至下的轻视。
从他记事开始,他就在从房间地板、墙壁上渗透着腐朽气息的禅院家,被当作野狗对待。
他不可能去咒术师会上的咒术高专,但又被古老的家族困在家中。在同龄人肆意挥洒青春、吵吵嚷嚷、偶尔为测验发愁的时候,禅院甚尔始终待在那个昏暗的角落里。
苟且活着,呼吸着能让喉咙和肺部抗议的带着腐臭气味的空气。
青春啊、校园啊,说到底都是和他无缘的事物。
所以禅院甚尔踏进学校校门的时候,就感觉到一阵不适,浑身不自在。
从脊骨尾端传送到大脑的,一丝丝渗透到身体里的不适感觉,让他觉得骨头都在酸痛,只有出拳捣毁什么东西才能让身体内的不自在停下来。
他扯了扯自己的领带——那个叫沙也加的人把领带系得太紧了。
然后解开衬衫上端的一颗扣子,然后挠了挠自己的头发。
直到一只白皙而娇小的手拉住了他的西装衣领,他才停下那些小动作,用带着不耐烦的眼神看了沙也加一眼。
“不要随便乱动啊,这套西装可是买小了,等一下衣服崩开了可就不好了。”
“不要表现得像个猴子一样啊……还有,走路的姿势也稍微改改吧,哥哥现在看上去就像个不良。”
带领他走进校门,让他以表亲的名义参加学校家长会的少女——羽原沙也加——回过头对他轻声提醒道。
不太对劲啊。
他故意落后一步跟在沙也加身后,看着穿着初中校服的女生对校道上的同学和老师问好,用双耳接收传来的陌生语言。
沙也加说粤语时的音调比说日语时要高一些,带着一点小弹舌,听上去清脆悦耳。
沙也加停下脚步在和一个女生说话。
禅院甚尔这一步稍微跨大了步子,刚好用余光就可以瞥见沙也加脸上的表情。
就像走在这条路上的那些女学生会有的笑容,又让他想起一年前无所事事在涉谷街头晃荡时看到的那些穿着学生制服的学生,但沙也加此刻的笑容要更柔和一些,无可挑剔的澄澈、无害。
非常的……虚假。
他见过沙也加别的表情,譬如昨天半夜抱着一杯牛奶看着阳台时那张了无生趣的脸、譬如捧着他的双脸称呼他为“哥哥”时那张充斥着狂热、彷徨情绪的脸。
不论是哪张脸都比现在这一张微笑着和同龄人聊天的脸有趣。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他跟着一群中年男女坐在教室后排看学生上课,穿着西装的教师和台下的学生演出了一台让所有给学校掏钱的家长都会满意的公开课,完美的授课、回答和偶尔的幽默打趣。
禅院甚尔什么都听不懂,只觉得这种语言有种天然的攻击感,有些吵。
他翘着二郎腿仰起头看着教师的天花板,心里想着——学校原来就是这种鬼地方啊,说到底也都是垃圾场罢了。
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就是个大型垃圾场。
他大刺刺地站起身来,双手揣在裤子口袋里,用着沙也加口中的小混混一样的姿势走到门外。
在和谐的课堂里,禅院甚尔是唯一的异类,就像天线宝宝节目里出现的哥斯拉。
他回过头关教室的门时,看到了沙也加的视线,进了学校就装成乖宝宝的女生现在面无表情,然后转过头继续做笔记。
无关紧要。
对禅院甚尔而言,一个随手在台风雨前把他捡回家的人,是个无关紧要的存在。
他沿着走廊前进,又路过了几个教室,里面也上演着同样的“靠谱老师和听话学生”的和谐剧本,专门拿来骗出钱给小孩上学的家长。
迎面走来一个拿着长笛的女人,碎花裙的下摆随着走路的动作飘摆着,精致的妆容配上恰到好处的笑容,让她看起来就像一朵到了花期的鲜花。
穿碎花裙的女人快步走到他面前,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然后强行把自己的名片塞给禅院甚尔。
不是塞到衬衫口袋,而是塞到衬衫领口和胸|肌之间,然后笑着对他抛了个媚眼。
很好,找到备用饭票了。
他熟练地对碎花裙女人回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
然后沉下脸,继续前进。
禅院甚尔最后停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他试着转动把手,发现门被锁后更加用力地捏紧把手,青筋攀上他的手背,金属制成的门把手就在一秒间被他整个拆了下来。
门后的是铺满蜘蛛网的房间,身体上布满正在转动的眼珠子的诅咒师放下正在啃食的女性的身体,怒气冲冲地冲向忽然闯入的禅院甚尔。
这就是他来这个学校的原因。
015
我看着甚尔从课室走了出去,也没用眼神制止他。
从刚进学校校门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个男人很不适应学校的氛围,一进校门就烦躁地捣弄我给他系上的领带,差点把“老子不爽”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听着一群人讲着听不懂的语言,还要无所事事地坐在课室后面听课,这些事情肯定让这个男人烦躁得不得了吧。
我原以为甚尔只是出去透个气,没想到直到家长会开始他都没出现。
负责我们班的Miss来问我,我的家长有没有来,我也只好回答。
“原本是来咗,但是有事先走了。Miss,要不要我帮忙啊?”
我一直很懂该怎么去当一个讨老师和同学喜欢——至少是不会引来别人讨厌的人,恰到好处的微笑、偶尔参与女生们的聊天。。
又或者,像现在这样棒老师准备要发给到会家长的宣传资料。
杰以前总是说我故意卖乖、特别虚伪,实际上他那个笑眯眯的笑面虎也好不到哪里去。
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但都是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的义兄妹了,一起虚伪,一起烂死啦。
016
下午五点,放学铃声响起。
放下工作来参加家长会的中年男女领着自家小孩回家了,就像舞台帷幕落下,早就倦怠了的演员一窝蜂地散场。
甚尔还是没有出现,我想,他是先走一步了。
他会回我家吗?
但是小区的安保一直做得很严密,外人应该——不对,他最初就是满身血出现在小区的地下车库。
但甚尔,这个甚至没有把姓氏告诉我,只告诉我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名字的男人,很可能早就匆匆从我的人生舞台退场了。
就像我之前想到那样——
萍水相逢、再也不见。
就是因为脑子里想东想西的,收拾书包的速度也慢了许多,最后竟然成了最晚的那批人。
放学后的学校冷冷清清的,夏天的日照很足,而太阳更是不知疲倦,离开空调房没几秒就觉得自己快要冒汗了。
我沿着楼梯向下走,思考着下一次乐器补习在什么时候,太投入了以至于身旁突然出现了一个人都不知道。
站在楼梯口的人一把拉住我的手腕,二话不说就把我往教学楼后面拖走,我放在楼梯阶上的右脚差点崴到,看清面前的人的脸后心里有了别的想法就任由他拉着走了。
话说回来,我来了这里才发现这座城市的人喜欢给自己取个英文名,比如说我的同学叫Jo,而后桌的女生叫Richora(用带着点粤语感觉的英语念出来,听起来就像Rich)。
比如现在拉着我往教学楼后面的体育器材场的男生,他明明有个名字,但周围的人都叫他William。
每个学校都是如此,像是老套刻板的校园剧一样永远有那种周围聚集了一帮人的混混老大,就像是宇宙中的恒星,不要命地散发光热,把青春无可救药地挥洒着。
那个被人叫William的男生就是这样,永远在人群中心,明明是高中部的人却因为得分颇高的皮囊和各种荒唐事迹名声远扬。
等回过神来,我已经被拉到体育器材场,周围站着的都是他那帮穿着高中部校服的兄弟,恶气汹汹的。
我以为自己一直都好好地扮演乖学生,也没惹过事。
至于William嘛,我确实有接触过,但也就一次。
刚结束语言学习,堪堪能用粤语和别人交流的我刚进校就在一堆学生当中锁定了William,原因是——他的肩膀被一只样貌丑陋的咒灵缠着。
即使有赶走咒灵的办法,我也没打算出手帮忙,一是因为没有乐于助人的热心肠,二是跑过去驱除咒灵这种行为在普通人眼里看起来像个中二病傻帽。
直到某天,学校体育馆突然着火,里面上着体育课的初高中部学生听到消防铃后一窝涌往门口挤。
William刚好挤到了我身旁,而那只咒灵的长而且长着眼睛的舌头伸到我旁边,口水快要滴到我肩膀上了,我忍不住动手把那只咒灵赶走。
而那个动作不仅拍到了William的肩膀,还把他眼镜给打飞了。
所以这个校霸现在带着帮弟兄想来找回场子,就因为……我打飞了他的眼镜?
不是吧?不是吧!
我感觉自己的叹息快要因为地心引力落到脚边了,看着面前一帮装出古惑仔派头的不良少年,然后看了眼墙角的监控。
不良少年们不太聪明呢,如果是我,我绝对会找个没有监控器的地方。
然后我又看了看面前的不良少年的人数,掂量了一下觉得自己完全打得过,但又觉得这样出风头会给自己在学校里的风评造成印象。
【暴力母猩猩】——这样的外号就给我留在日本吧,不要在让我这个青春女学生背负这种外号啦!
如果被卷进暴力事件的话,我的综合评价也会受到影响。
那就,先示弱被打个两三下,然后立刻跑走。
最好能找到老师哭诉一番,调出监控然后卖卖惨。
很好,就这样吧。
各位不良少年,变成我在风纪处老师那里拉好感卖乖的工具吧。
我后退一步,后背靠着双杠的铁杆,深呼吸了一口气。但对面的人迟迟没有动作,让我怀疑他们是不是有别的目的。
“你是初中部的,对吧?”站在最前面的William先开口了,努力做出古惑仔派头的男高中生幼稚地让人想发笑,“名字是什么来着,羽原——”
“沙也加。”
教学楼投射的阴影里传来一个声音,我扭过头看到甚尔站在那里,整个人一半在阴影中,另一半在盛夏午后的阳光下,脸上的表情看不清。
但从语气上可以感觉到他的不愉快,和平时比起来要低沉、嘶哑,像台风季的乌云,像沥青。
“该走了。”
他没等我,转过身自顾自地走开了。
我只好小跑着跟上去,身后那群人也没个反应,任由我跟着甚尔走掉。
甚尔的西装外套上有一大摊血迹,深色布料的衣服上,血还是湿的、温热的。
他边走边把那件外套脱了下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然后泄愤似的把领带扯开了,很暴力,直接扯坏了。
我中午给他系上的领带。
“哥哥,”我喊了他一声,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湿纸巾,“下巴那里还有血,我帮你擦掉吧。”
甚尔停下脚步,低头看我一眼,然后曲膝蹲下来,别过脸让我擦掉血迹。
感觉……有点乖。
感觉我们像是真的兄妹,虽然我并不知道真正的兄妹是怎样相处的。
又感觉,甚尔是我养的凶猛又乖巧的大型犬。
至于他为什么中途消失,为什么衣服和下巴有血,我也不是很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