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一章 依兰静轩(5)
熄灯了,手表上的指针正好是十一点,宿舍楼里渐渐安静下来。楼道的灯光透过房门上的玻璃照进来,把周润发和赵雅芝的影子投射到地面上,也把房间里的摆设照得影影绰绰。
凌璎子的蚊帐上面是慕容讳静悄悄的床,她的身体像一羽轻盈的翎毛,对于铁质架子床的承重力而言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旁边的文竹好像已经进入梦乡,隔着薄如蝉翼的蚊帐,听得到她匀称的呼吸。斜上方的兰可馨翻了几次身,架子床轻微地晃了晃。
这里就是新家了,一切都是新鲜的、未知的、有待探索的,无论生活学习还是人际交往。一股淡淡的乡愁涌上她的心头,像阵雨之前天空中翻卷的乌云,愈来愈浓。是的,她的乡愁是随身携带的,是无处安放的,因为故乡对她而言,既不是滨海,也不是武川,而是浮萍下暗流涌动的水面。
离家的时候,地处关西平原腹地的武川,那个陇成铁路线上无名的过路小站,照例连一张坐票都买不到。她攥着那张站票,那个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小卡片,抱着随身行李,在短短的五分钟停车时间内,与父母告别。当时的情景她只记得模模糊糊的影子,因为眼睛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后来她才一点一点想起当时的情景。
虽然带足了一天的食物,爸爸还是在站台上买了一餐盒包子,塞进她手里时火车已经开始鸣笛。妈妈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爸爸拼命地喊着什么,他们跟着火车跑啊跑,挥动双手的身影在站台上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绿皮车厢里拥挤闷热,空气污浊。厕所的异味儿,不洁的呼吸,浓烈的体臭,无所不在的烟雾以及老旧车皮的铁锈腥气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好在车窗都是敞开的,燥热的空气被行驶的列车赋予了速度,汗水很容易挥发,当然,厚厚的污渍也就沉淀在脸上和身上了。
她站得双腿麻木,身体和意识都处于迟滞的状态,根本感觉不到饥饿。担心时间久了包子变质,她把餐盒送给了同样挤在过道里的一个女人。女人的脸上沟壑纵横,干裂的嘴唇微微张着,酸酸的呼吸一口一口喷到她的脸上,一双疲惫的眼睛紧张地四处观望,盯着每一个座位上准备挪动的屁股,只要有人离开一会儿,她都会伺机冲过去坐一下,哪怕只是几分钟。
接过餐盒她道了声谢,顾不得其它,伸出手抓起包子就往嘴里送。那双手干枯粗糙,骨节突出,指甲缝里是已经渗入皮肤深处的污渍。
她不忍再看,目光移向窗外,一颗心陷入深深的悲哀。姥姥的话在耳边响起,武川苦啊,在农村,什么都没有
武川虽苦,可是父母还不是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命运何其无奈,造化多么弄人,他们一个在滨海出生,一个在南浦长大,却在这西北腹地生活了二十多年,因为他们是没有权力自由选择的,所以妈妈才将回归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只有她才有选择的机会,才有逃离的可能。
是的,是逃离。
站了大约两个多小时后,火车到达省城新安,将近一半的乘客都下了车,终于等到一个座位,她这才敢喝口水,吃些东西。车上最拥挤的时候连厕所里都站着人,大家只能不吃不喝减少新陈代谢。
两个男人坐在对面,边抽烟边聊天,全然不顾近在咫尺的其他旅客。烟雾熏得她睁不开眼睛,躲又没地方躲。
这火车虽然破烂些,可真是方便,走公路还得绕上一大圈呢。
可不是,咱们守着陇成线算是捡着大便宜了,不是说,一个鸡蛋一个站,三个鸡蛋到新安,一只烧鸡到北京嘛。
两人毫无顾忌地笑着,嗓音沙哑,一脸的满足,好像正在品尝着烧鸡的美味。满口黄牙的男人咳嗽一声,啪的一口黏痰吐在车厢的地板上。
穿着松紧口布鞋的一只脚向那滩秽物伸过去,并且在上面用力一碾,再刷刷蹭了两下。动作娴熟自然,一气呵成。这种松紧口的布鞋,通常被叫做懒汉鞋,鞋底子只是薄薄的一层,大有光脚板当拖把的感觉。
她赶紧将头扭向窗外,心里翻腾得直想呕吐。强劲的风扑面而来,吹得她睁不开眼睛,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嗨,大伙儿都睡着啦?兰可馨突然发话。
没有呢。慕容讳幽幽地说,轻轻抽了抽鼻子。
我也是。凌璎子的眼眶酸酸的,咱们聊聊各自的家吧,还有父母,反正也睡不着。
谁说不是呢。兰可馨的声音兴奋起来,我先说吧。
我们都知道得差不多了,你有三个哥哥。
可是你们不知道我老家在明镇吧。
明镇,那可是个好地方!凌璎子惊叹道,咱们什么时候去明镇玩儿,离滨海也不远。
好呀好呀,我妈就喜欢女孩儿。
等工作以后再去也不迟,现在都是穷学生,哪有钱去旅游。文竹说。
工作以后?工作以后谁还回明镇去,那种小地方,就算留不了滨海,我也得争取分回省城呀。
凌璎子心里一动,看来想毕业后留在滨海的可远远不止她一个人。
那你就用功读书吧。咱们专业在你们省招了几个人?文竹问。
我记得好像是三个吧,这有什么关系?
小姐,你连这个常识都不知道还留什么滨海、留什么省城呢。文竹开导着她,现在的毕业分配政策是哪里来回哪里去,明白吗,每年只有百分之十左右的名额是划拨给几个大城市的,比如咱们系一百二十个人,只有前十二名是有资格挑选的,其他人一毕业就得回老家,当然,回老家也得省内排名,择优选择。
排什么名?
当然是成绩排名了,难道还按脸蛋儿排名不成。
女孩儿们都笑了。
这还是今年的政策,以后只会越来越严,因为大城市都在控制人口。等咱们毕业时还不定碰到什么情况呢。
你怎么了解得这么详细?凌璎子的心一阵发紧。
我姐不是今年刚从财经学院毕业吗,本科生分配就这样,全凭成绩说话,一点儿没商量,研究生才可以自由选择呢。
谢天谢地,幸亏我们省只招了两个人,还都是东江的,谁也不用争。
你不想留在滨海吗?兰可馨问。
我可不想,我父母早就跟我讲好了,一定要我回东江去。只要回到东江,工作的事情是不用我担心的。
哟,你爸爸准是个大官儿。
没有啦,他们就是一般干部。慕容讳赶忙说,我哥哥比我大七岁,他没上大学,早早就结婚了,我父母身边没有别人,怕孤单吧。
我爸和我妈都是明镇京剧团的,他们巴不得我能留校当个教授,那样他们才有面子。
凌璎子的情绪低落下来。年级前十二名,这似乎是个难以达成的目标,周围尽是来自高考强省的同学,据说不少人是因为几分之差未被一流名校录取。刚刚从高考的竞争中脱身,难道又要进入下一轮搏杀吗?尽管化工专业只在省内招了她一个人,并不存在竞争,可她的目标是打回老家去呀。
四个人各怀心事,沉默下来。
半晌有人在黑暗中悄声问,文竹,你这个姓很少见,是汉族吗?
满族,老姓其实是一长串呢,就像叶赫那拉氏,现在都姓叶了,我们这一支就都姓文了。
嗬,你们家可是皇亲国戚。
是呀,好好查查家谱,说不定你还是个格格呢。
还格格呢,我们家就剩下我跟我姐俩人了。
啊!你爸爸妈妈呢?
几个女孩儿吃惊不小。
早都没了。从我五岁的时候开始,我和姐姐就在我叔叔家生活。文竹顿了顿,有些过意不去,因为她的话让气氛凝重起来,大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了。
没事没事,我早就习惯啦。她笑着说,我姐一考上大学,我们就搬回老房子住了,又清净又自在。
你一个人在家不害怕吗?
我姐天天回家,不住校。本来她的分数足够报考更好的学校,因为就近她才上的财经学院。
你姐真好。
那还用说,我的中考和高考都有她在前面帮我,不过以后工作就得全靠我自己了。
你本来就是滨海人,有什么好担心的,肯定留在本市呗。
我姐的男朋友建议我毕业后考研,只有更高的学历才有更多的话语权。
咱们理工科的女生,本科毕业就足够啦,还考研,想累死。
就是,咱们够惨的,一头扎进数理化,以后最多当个工程师,还不是灰头土脸、辛辛苦苦的。
是呀,你们没听人说过吗,文科女生一回头,倾倒整个男生楼;理工科女生一回头,吓死田间两头牛。
众人一阵哄笑。
亏你们还笑得出来。咱们哪点比他们文科生差啦。兰可馨有些恼火,对了,隔壁中文系的女生都在吟诗作对呢,他们还给宿舍起了名字,好像叫什么书斋似的。
那有什么难的,咱们宿舍也起个名字,就叫一百派书斋吧。文竹说。
一百派书斋,怎么讲?
咱们宿舍不是314吗,314不是一百个圆周率是什么。
这也太直白了吧。
咱们理工科学生,讲究的是严谨精确,哪有那么多诗情画意,函数公式你倒是给我浪漫浪漫
如果都是理工科世界的严谨精确,生活不就太单调乏味了吗。
就是就是,叫叫紫薇书屋怎么样?
那不成书店的名字了。
叫静思轩如何?慕容讳想了想说,不行不行,太假了,好像咱们都成了哲学家。
把哲学系的人招了来上咱们314砸场子。
不简单啊,你还知道砸场子。凌璎子好不惊讶,我以为你光懂得数理化呢。
谁还没看过《少林寺》。文竹反驳道,你真当我是个书呆子不成。
一兰!半天没做声的兰可馨突然尖叫起来,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你们喜欢这个名字吗?
一兰?不好不好。文竹说,有个电影叫傲蕾一兰,你非要叫一兰,好像瘸了一条腿。
依兰......嗯,蛮好的。慕容讳说,很特别很雅致,不是常见的那些花,不俗。
还有叫一兰的花儿,我怎么不知道?文竹大声问。
一兰当然是花儿,这你都不知道。兰可馨吃吃地笑着。
是依恋的依。凌璎子若有所思,我看过一部小说,主人公是个冷面杀手,每次杀死一个人,她都要在那个人头发上别一朵依兰花,就像她的标记一样。
太冷血啦,啧啧
不是冷血是冷艳,那个杀手是个小姐姐,她是为了报家仇才当杀手的。
别跑题了各位。文竹说,咱们宿舍叫这个名字是不是也冷艳了点儿。
才不呢,依兰可是世上最香最美的花儿了,配咱们几个正合适。兰可馨抢着说。
嗯呢,尤其是我们的兰兰小姐。
那就用依兰花作室花吧。
依、兰、静、轩。凌璎子慢吞吞地说,这四个字怎么样,既取依兰的特点,又有书斋的意思,内外兼修了。
太妙了,绝对不输他们中文系的。慕容讳连声赞道,这个名字绝了。
好,就这么定了。大家异口同声。
从此,化工系女生宿舍314室改名为依兰静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