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一章 依兰静轩(3)

上部 第一章 依兰静轩(3)

滨海火车站广场。

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中,几所大学新生接待站的红色大幅布标,显得格外醒目。人群中有不少像凌璎子这样的新生,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有的还拎着水桶和脸盆,无一例外,每张年轻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朝气蓬勃的神情,眼里写满对这座城市的新奇与渴望,对大学生活的憧憬和期待。

仲秋时节,空气干燥利索,虽然阳光依旧强烈,但已无夏日的溽热。经历了一个繁茂蒸腾的季节,万物从生命的极尽热烈中转而收敛低调起来。天空变得澄澈而深远,树叶呈现出沉稳厚重的金色,就连远去的雁群都拖着低沉而悠长的腔调,仿佛带着满腹的心事。行包房前排起长队,她机械地跟着队伍一步步往前挪,周围尽是年轻而兴奋的面孔,她却莫名其妙地惆怅起来。

百无聊赖中她的眼睛被变幻莫测的天空所吸引。洁白的云彩刚刚还是涌动的波浪,突然变成奔腾的骏马,下一刻又变成姑娘飘动的裙裾。云彩渐渐散去,一抹淡淡的愁眉,轻轻描摹在天边。她心里盘算着,在画纸上先用大号画笔粗略地涂上一片橘黄色的颜料做底色,再慢慢涂上天蓝,这样天空中就有了阳光照射下来的效果。用一团柔软的纸在蓝色中仔细擦出云朵的形状,最后用小号画笔将它的边缘和画面的细节处勾勒一下画纸上便会呈现出一幅逼真的蓝天白云了。她手心发痒,仿佛正在调色板上涂抹着各色颜料。

一阵乌云突然从天边压过来,像编队飞行的战斗机,俯冲的阴影,遮挡了午后的阳光。

凌璎子!行包房工人师傅将一只大号皮箱推出来。

嚯!这么沉,小姑娘你拎得动吗。师傅上下打量着她,好心地将箱子一直拎出行包房,放在广场的方砖上。

这的确是一只粗笨厚实的箱子,立起来几乎抵到她的下巴上。箱子的外观简洁质朴没有什么装饰,深棕色的面料露着牛皮特有的粗糙纹路,两条扣带的边角磨损得陈旧不堪,像鞠躬尽瘁被主人用了几十年的老皮带,铜扣和箱体上的铆钉也已经锈迹斑斑。箱子的一角有一个椭圆形的金属商标,上面有瑞福祥三个字。妈妈说瑞福祥是滨海城里一家做牛皮箱子的老字号,这个箱子是她十八岁考上大学时姥爷专门为她买的,谁料想它竟然跟着她一路漂泊来到一千多公里以外的武川,而且一待就是二十多年。妈妈执意要她带着这只箱子一起回滨海上大学,在妈妈的潜意识里,这是个诞生在滨海城里的原住民,它本身就具有某种回归的能量和寓意,对于四年以后女儿重塑身份扎根滨海至关重要。

这只箱子装着凌璎子的全部家当,随着她的硬座车票一起颠簸了二十多个小时,从武川托运过来。

她一只手拎着帆布旅行袋,一只手吃力地提着牛皮箱子,向滨海大学的新生接待站走去。与其说是提着箱子,倒不如说是在地上拖着,因为它实在太沉了。为了摆脱地球的引力,她的胳膊使劲儿往上抬,即便如此,挪上三两步,她就得将它撂在地上,等呼吸平稳了再继续用力。望着远处布标上滨海大学几个大字,她暗暗盘算着,还得折腾几个回合才能到达那里。

同学,我帮你拎箱子吧!

她一抬头,一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男生正微笑着伸出手来。

一阵脸红心跳。她一张汗津津的脸,外加狼狈的姿态,有多难堪。她心里暗暗埋怨妈妈,非得让她带这个又大又笨的箱子。

没事儿,我自己拎得动,谢谢!她用力把箱子又往前挪了挪。

别逞能了,还是我来吧。男生一伸手就把箱子拎了起来。别看他个头不算高,劲儿还真不小。

你是去滨海大学吧,哪个系的?他一边走一边问,尊姓大名啊?

我叫凌璎子,化工系的。她的身体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喘了口气之后,她终于有机会好好打量一下眼前的男生了。

她平视的目光正对着他的下巴,那里有一点淡淡的青色,带着异性特有的痕迹。她大致推断出他的身高。

长得倒是挺周正的,她暗想。男生四方脸庞,两道浓眉下是一副宽边眼镜,一双充满笑意的眼睛,却不幸被厚厚的镜片缩小了一圈儿,看着有点滑稽。他的鼻梁挺阔通直,嘴角的轮廓很清晰,亮点是一缕长长的头发,随意斜搭在额头,显得很文艺很浪漫。

总之还不错,非常符合三庭五眼法则。她在心里为他勾勒了一幅面部速写,五官的几个要点分别落在了虚拟的画纸上。

化工专业,好啊,一会儿在你们系里办完手续,你别回头一直往东走,走到宿舍区最边上,看到围墙就到了。东一楼,那儿以后就是你的新家了。你们化工系和我们中文系的新生都在

中文系?你是中文系的!她双眼发亮,忍不住打断他,我一直想学中文

你喜欢中文?男生停下脚步盯着她问道,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额头上那一缕长发,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乱了。

是啊,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喜欢数理化。她耸了耸肩,深深的失落涌上心头。

我是咱们文学校刊《梦之翼》的主编,我叫徐肃尘,大三。男生把箱子换到左手上,头发一甩向她伸出右手,欢迎加入文学社,给我们投稿。

好啊,以后请学长多多指教。

她硬着头皮敷衍地握了握他的手,今天这一路上又是挤公交车又是搬行李,手心脏兮兮的好不难为情。

不必灰心,无论你学习什么专业,文学永远是你最亲密的伴侣。他神秘地一笑,知道这是谁说的吗?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哈哈哈!此乃肃尘大师名言。

滨海大学的布标旁停着接送新生的汽车,大家正排着队往车上搬行李。没等她上车,雨点就噼噼啪啪地砸下来。与夏天截然不同的是,这秋雨中带着丝丝凉意,倏地刺入肌肤。

她瑟瑟地抖了一下,赶紧迈上车去。

车窗外,他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黄昏时雨停了,一抹晚霞晕染在天边,满载着新生的汽车终于驶离了火车站。滨江岸边华灯初上,河水缓缓流淌,粼粼波光中倒映着两岸美丽的风光。经过钟楼附近,悠长肃穆的钟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穿越而来,余音缭绕不绝于耳。宽阔的道路上一辆接一辆无轨电车,拖着长长的辫子,在密如蛛网般的架空电缆下,辫子灵巧地滑动、转弯、停靠,将乘客送达不同的目的地。汽车周围是数不清的自行车,骑车人潇洒自如,恣意穿行在车流、人海与闪烁的霓虹灯之中。车上的新生们不时发出一阵阵尖叫,大家来自全国各地,不少人是第一次见识到这都市的繁华景象,一时间如入梦幻之境。

同学们,刚刚我们经过的胜利桥,是滨江上最大的一座跨河桥梁,全钢结构并且能够开启,方便大型货轮从桥下通过。胜利桥是连接南北两岸的枢纽桥梁,也是滨海的标志性建筑。

同车的学长简要地向大家介绍着。

天色渐渐暗下来,车窗外的霓虹灯变得稀疏,道路越来越清净,眼前掠过的大都是些肃穆庄严犹如雕塑一般的楼宇。沿着一片灰色的围墙行驶了一会儿之后,突然有人喊起来,到了到了!

汽车在一个朴实无华的大门口停了下来,司机师傅十分体贴地打开车门,新生们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来。

青色砖石砌成的大门立柱上,悬挂着一副牌匾,上书滨海大学四个大字。刚毅优美的字体令人顿生敬畏,特别是繁体的学字,笔划沉稳厚重一丝不苟,体现出书写者的谨严缜密和深厚的书法功力。

题字下面的落款是一位已故的著名科学家。

除此之外大门上几乎空无一物,只有两盏圆形的柱头灯分列两侧。新生们的内心难免失落,因为眼前这个大门委实寒酸破旧,与大家心目中的预期相去甚远。

不一会儿,学长便摆出老资格,大声喊起来:都上车,以后有的是机会看。

汽车进入正门后沿着一条笔直的马路缓缓向校园深处驶去。刚刚被雨水冲刷过的柏油路面清亮如镜,路的两侧是郁郁葱葱间隔整齐的树木。天光尚有一丝余晖,间或出现的路灯照亮了周围错落有致的建筑群。这些建筑大都是三、四层高的小砖楼,主体结构全部是暗红色,楼顶为双坡面,带有造型别致的飞檐,极具中国古典建筑的特色。墙体上排布着规格一致的窗户,窗棂是清一色的乳白,窗与窗之间爬满碧绿的常春藤。远远望去,红墙绿藤间露出些许白色,宛如一幅静谧安详的图画。一阵秋风掠过,常春藤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坠落,在灯光下折射出珍珠般的莹润和透亮。

原来校园内别有洞天,如此古朴优雅含蓄内敛,穿行其间,恍如陶醉在一段节奏舒缓的古典音乐当中。新生们静静地望着车窗外,失落感一扫而光。

这一群老楼是咱们学校最早的建筑,大概有五十多年的历史,现在主要是各个系的系办和一些行政部门在使用,滨海大学最初就是从这群老楼发展而来的。

看到大家像上课一样认真听着,学长笑了,干脆我给你们当导游吧!

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各位同学请注意,现在汽车正行驶在滨海大学的学院路上。这是一条贯穿整个学区的主干道路,南起学校正门,北至栖霞湖畔的新声广场,全长约二千多米,途径系办,国槐园,图书馆,教学楼,阶梯教室,憩园,玉屏山等景点。

他指着窗外,大家看好了,谁知道眼前这些树叫什么名字。

新生们趴在玻璃上观察着路边的树木,指指点点却无人作答。

学长呵呵笑了,看来又是一群书呆子。这就是著名的银杏树哇,大文豪郭沫若的那篇银杏,你们都白背啦,怎么不认识呢。

大家面面相觑。

等到十月底,这条路上尽是摄影师,扛着长枪短炮来取景。到那时候银杏叶子变成金黄色,这里好看得不得了。学长扮了个鬼脸儿,这可是著名的第一大道呢。

小楼一一掠过。楼与楼中间铺满大片的草地,草地上遍布着不同品种的树木,有的如伞似盖,有的盘根错节,看上去都是多年的大树,枝桠繁茂,生机盎然。

师傅,麻烦您在国槐园停一下好吗。学长向司机师傅请求道。

在学长的引领下,新生们来到一棵老树前面。老树苍劲挺拔,树身高约十五六米,直径超过一米,需两人才能合抱起来。学长介绍说这是一棵国槐,树龄已经超过五百多年了,是滨海大学的镇校之宝。当年建校时风水先生发现了这棵国槐,便在这里选址。站在树下,需仰面才能看到高大的树冠,粗壮的树身虬枝横生,树干布满疤痕一样的突起,侧枝与主干的形状有如花瓣簇拥着花蕊,又像群臣守候着君王。时间的无情岁月的沧桑被整棵树的形态和气势表达得淋漓尽致。

最奇妙的是,在它身后的不远处,还生长着两棵同样的国槐,只不过树龄稍短。这两棵树不离不弃守候着那棵老国槐,像德高望重的国王身边的两个忠诚卫士。根据园林部门的测定,这两棵树也有二百多年的树龄。三棵伴生的国槐相映成趣,共同守护着滨海大学的地脉。

大树均被围栏保护起来,围栏内立有金属标识牌,上面是中英文对照的介绍。

因为这三棵树特殊的身份,大家约定俗成把这一带叫做国槐园。

汽车继续行驶。在大片的绿地上,在树与树之间,矗立着许多姿态各异的雕塑。雕塑的内容大都是些抽象的概念,有努力弯曲的脊背,有血脉偾张的肱二头肌,有翻开的书,有鹰的翅膀,有的干脆就是一块怪异的石头。

渐渐地学院路两侧的建筑风格变得现代起来,青灰色的大楼逐渐取代了红色的小砖楼。

这一片是各系的教学楼和阶梯教室,大多是近几年才建造的。顿了顿学长问道,有人知道滨海大学前任老校长是谁吗?

是穆倬云老先生吧。

对喽!老校长在任时给校园内的主要建筑都征集了名称,比如数学系的教学楼是博识楼,中文系的是文汇楼,经济系的是智雅楼,生物系的是逸远楼,化工系的叫求是楼

老校长一定是位诗人吧。

他可是老牌的理工科呢,西南联大毕业,留美博士。不过你们说他是诗人也不假,他对诗词格律很有研究,老先生现在已经卸任,只做化工系的系主任了.....大家请注意,现在经过的高大建筑是滨海大学图书馆。今后四年各位将有大把的时间花在这里,除了借阅参考书和资料,这里还有多个阅览室,可同时容纳上千人自习。对于热爱学习的同学们而言,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的地方了。当然,情侣约会的最佳场所非此地莫属

一阵窃窃的笑声。

汽车途径一片宽阔的网球场,网球场的地面呈现暗红色,四周被高大的铁网围住,灯光下有人正挥舞着球拍奋力奔跑。

地面怎么是红色的?

这是塑胶场地,能够增加弹性,可以减轻地面对运动员身体的损伤。

好高级哦!

在学院路的尽头,一片澄澈的湖水出现在眼前。湖边一排婀娜的垂柳像一道飘动的彩带,隐隐约约随风起舞,俏丽的枝条垂向岸堤,像少女的发梢轻抚着湖水。几只在岸边游荡栖息的水鸟,被突如其来的汽车惊到,扑楞着翅膀,擦着水面向远处飞去。

这里一定就是栖霞湖了。

好美!

没错,栖霞湖到了。学长指点着说,栖霞湖是一个人工湖,当年建湖时挖出来的土方就堆积在湖边,也就是西面的玉屏山。

一个男生瓮声瓮气地问,学长,为什么叫七侠湖,难道还与武林扯上了关系?

众人大笑。学长道,小兄弟你武打小说看多了吧,就知道七侠五义,栖霞湖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我们的校园魅力无穷,连天上的彩霞都流连忘返。

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来。

学院路止于湖边广场前,呈丁字分成东西走向的两条路。

广场四四方方,正中是一座时钟塔楼,两米多高的底座上排布着十几级台阶,塔楼高约六米,四个八角形的时钟分别镶嵌在它的各个截面上,与滨海大学的正门遥遥相对。广场四周设有八个灯柱,与正门的灯柱极为相像,朴实简陋却很是实用,不仅将广场照亮,还能映射到湖面上。远远望去,塔楼与四周的灯柱如同一位肃穆的将军带领着他的卫队,经年累月地守候着栖霞湖。

这里叫新声广场,因为每一年的新年钟声都是在这里敲响的。学长介绍道。

广场前向西的一条路通往憩园,憩园是玉屏山前的一个小花园,依山傍水,地理位置十分优越,是滨海大学著名的恋爱角。夜幕中可以看到不远处玉屏山清晰的身影,虽然并不太高,可在浓密的植被装扮下,它像一面碧绿的屏风,将现实社会隔离在外面。

向东的那条路则通往教工和学生宿舍区,那里排列着一栋连一栋整齐的楼房。

汽车行驶至宿舍区大门口便停了下来,大家就此别过,各自拖着行李去寻找本系的新生报到处。

至此,凌璎子大学生活的模式正式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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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世浮尘若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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