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一章 依兰静轩(2)
不久一家四口便被扫地出门,下放到滨海郊区劳动,会馆胡同68号由房管部门接管归公。房管部门与居委会联手将院子里的房间分配给了八、九户人家居住,其中两户人家是从前专职在胡同里打扫卫生的环卫所临时工。早先这两家人租住在另一个四合院的耳房里,遇见街坊邻居向来都是唯唯诺诺的,自从戴上红袖章在这里登堂入室之后,他们再也没拿正眼瞧过郦家人。
再后来,几户人家拆了院子里的影壁和花池子,砍掉海棠,在空地上盖满小屋,规规整整的一个四合院变得面目全非。又过了几年,满满当当的大杂院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公家的单位,户主郦家的痕迹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在没有任何产权所有人委托的情形下,房管部门与居委会联手,将会馆胡同68号作价出售给国营企业滨海市红星塑料厂,作为其厂部所在地。
至此,这套毋庸置疑的私人房产,变成白纸黑字的国有资产,在以后的几十年间,产权归属演变为一团无法理清的乱麻,成为郦家人心头永远抚不平的痛。
在滨海郊区劳动改造一年后,郦家落实政策回到市内,可会馆胡同68号已无立锥之地,经过几番争取他们终于被安置在眼下这个小院儿里。郦家人很难习惯这里的生活,尤其是外地的儿女回滨海探亲时,摩肩接踵的窘迫就成了这个大家庭生活的主旋律,成了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老爷子叹息着说,古人说的不假,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凌璎子对这个糖葫芦串儿却再熟悉不过了。妈妈在武川与爸爸凌仕源结婚后第二年怀上她,在姥姥的强烈要求下,她挺着大肚子,由爸爸陪同回到滨海待产,在小院儿里没住几天,就在那所全国闻名的协和妇产科医院里生下她。十天后,爸爸的假期结束先行回了武川,出了满月不久,妈妈的产假也休完了。她带着刚刚能挺起小脖颈的婴儿回了武川,热闹一阵的小院儿归于冷清。
没多久这里更加枯寂。郦卫红高中毕业后插队去了内蒙古,作为文革前的末届大学生,郦敏为师范毕业时总算得到照顾,被分配在滨海市档案馆工作。
凌璎子两岁那年,姥爷郁郁而终,散落在全国各地的儿女得到批准回家奔丧。郦卫红再次将名字改回郦敏行,因为老人临终前留下话,如果叫红,就别再认我这个爹。
姥姥把凌璎子留在了身边。父母经常出差蹲点实在难以照顾她,又舍不得把这么小的孩子送入保育园,放在姥姥家,对老人也是一个精神安慰,于是她成了这里的寄存小件。
那时候她笃信自己是属于这个城市的,因为她与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她的每一寸身高都是在它的怀抱里长出来的,她的每一次思考都是在它的注视下完成的,就连她学会的第一句话也是滨海味儿十足,像姥姥的腔调,那是人们见面最常说的一句客套话:您挺好的。
末尾那个的,必定是轻声,而且是既疑问又肯定的升调,带着滨海人的悠闲自在和讲究礼数。
凌璎子九岁时回到千里之外的西北小镇武川,与父母一起生活。她这才明白,原来武川才是户口本上她的户籍所在地,她的很多社会属性因此被贴上武川而非滨海的标签,那个她熟悉而且热爱的滨海姥姥家,并非她的故乡。在精神体验和心灵归属上,她时常陷入迷惘,被一种浮萍漂泊无因无由的孤独所包围,在日常生活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她更是感受到巨大的差异。远的不说,就拿刚刚结束的高考来说吧,她从报纸上获悉,作为大城市的滨海,高考录取分数线比小县城武川低了整整六十分。六十分是什么概念?是她可以被一所更好的大学录取,是武川一中理科班的同学们可以集体上本科,而非事实上的百分之四十。要知道这可是省重点中学的重点班,接近半数的女生中居然只有她一个人考上了本科,而就全省而言,本科升学率仅为百分之十五左右。
郦敏涵为自己一手造成了这样的结果而负疚。她经常念叨,当初高中毕业选择留校当个中学老师多好,她的滨海户口还安安稳稳地攥在手里,女儿顺理成章依旧是滨海人,高考优势不言而喻,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每逢此刻,她都会揶揄母亲,得了吧妈妈,那我还是凌璎子吗。
她把凌字狠狠地强调出来。
郦敏涵将离开武川重返滨海作为人生的目标早早地灌输给她。为了能够实现这一目标,本着对职业前景的仔细考量,对滨海市作为前制造业中心的了解和坚信,她与凌仕源以绝对高压的手段打消了女儿学习中文的念头,迫使她在高二文理科分班时毫无商量地选择了理科班。
凌璎子正一步步实现人生的目标。她相信这一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是上天对她多年来努力学习的回报,可有谁知道她多么讨厌数理化,对那些精准冷漠的数字符号和公式完全提不起兴致,她另有所爱。血液里固有的某种基因,被冥冥之中一股强大的磁场吸引,她很小的时候便一头撞进文学的殿堂。
在姥姥家她囫囵吞枣读过不少书,那些基本上是思想正确、得以在运动中不倒的作品,虽然没有多少文学价值,毕竟比样板戏更吸引一个孩子饥渴的眼球。小舅舅找出一些幸存的、已经泛黄的旧书,教她背诵唐诗宋词。古诗词里那美妙动人的意境,流畅和谐的声韵,正好契合她多愁善感的性格,成为她情感与精神的寄托。回到父母身边,恰逢政治气候逐渐开明,文学艺术迎来春天,许多被批判为大毒草的作品得以重见天日。家里的藏书并不多,妈妈就常常从图书馆借书,几乎是每周一本大部头小说,阅读经典的同时伴着各种文学作品的滋养,在那个文艺复兴的春天,她尽情遨游在书的海洋里,采撷着一朵朵美丽的浪花,也渐渐萌生了文学情怀的翅膀。
文理科分班时她与父母僵持了两个月,最终败下阵来。为了真爱刘兰芝举身赴清池,为了真爱她敢撕掉这张录取通知书吗?
除非她傻疯了。
面对即将到来的四年大学生活,面对陌生的化工专业,经历了最初的激动和狂喜之后,冷静下来的女孩儿仿佛走到迷雾重重的森林边缘,眼前一片茫然忐忑。
带着这个,到学校你就知道馋了。
姥姥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老太太一边唠叨着,一边往旅行袋里塞东西,缺了门牙的嘴瘪瘪的,说起话来有点口齿不清,生生将馋说成了蚕。长方形的老式旅行袋,是绿皮火车行李架上最常见的那种,深灰色的帆布材质,一根拉锁从袋子的这边一直通到另一边,拉锁两侧各有一个半圆形硬梆梆的提手,袋子的正面印着两个草书的红色大字:北京,草书的背景是天安门城楼,城楼四周还有密集的金黄色射线,代表万丈光芒。
旅行袋摊在椅子上活像一个张着嘴巴的大肚汉,毫无节制地吞咽着各种物品:方便面,水果,玻璃瓶装牛肉酱那是姥姥亲手炸的,还有一袋全脂奶粉,外加一些日常用品,不一会儿旅行袋就被撑得鼓鼓囊囊。
姥姥,够了够了,拉锁都拉不上啦,礼拜六我不就回来了吗。她有点不好意思,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小舅舅。
姥姥让带你就带着,功课不紧哪天回家来都行,不一定非等到周末,甭管怎么着家里的饭菜也比你们食堂的强。小舅舅笑着说,我们上大学那会儿可没有这么多好东西。
可不是,你妈正赶上困难时期,老是吃不饱,一回家就嚷嚷饿。老太太不停地将吃说成呲。
到了学校好好读书,千万别像你妈那样,找个外地人,一走就是一辈子,再也回不了滨海。姥姥叹了口气,你妈就是心气儿太高,高中毕业就在她们女一中当个老师多好,当时学校都给她留了名额,可是她不同意,非得考大学,瞧这大学上的,这一走跟发配有什么两样儿。
老太太,您又来啦,那会儿不都往外地分配吗,跟找不找外地人有什么关系,再说找到我姐夫这么好的人,我姐也不亏。
都怪你姥爷,病根儿还是在他身上,非得把孩子们一个个送进大学,结果呢?毕业一个走一个,毕业一个走一个!六个孩子,算上你小姨,五个都在外地,谁也回不来说到伤心处,老太太不由得抹开了眼泪。
您瞧您,妈!璎子考回来本来是件挺高兴的事儿,您这是干什么呀。小舅舅突然想起了什么,冲凌璎子挤了挤眼睛,问老太太,您猜我今天碰见谁了?
谁?
刘家老七。
姥姥立马警觉起来,也不抽噎了,刘家老七?你是说咱们会馆胡同的老街坊,刘律师家的小儿子?
那还有错,他说他去房管局查了,他们家72号院子已经上了返还名单。
真的!老太太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旋即又黯淡下去,脸上露出一丝愁容,人家是归侨,老五还在市政府里工作,有靠山,你爸爸呢,就是个退了休的教书匠,咱们既没有海外关系,上头又没人,你们哥儿几个连一个当官儿的都没有,谁给你落实政策。
那可不一定,既然能落实政策就说明当年的做法是错误的,是非法占用的,退还就得一视同仁。听说这次会馆胡同有好几家都在名单上呢,明天我就到房管局问问去。
要是你哥哥姐姐他们都在滨海多好啊,你也有个人商量商量
他们在滨海也未必能帮上什么忙,都是些书呆子。小舅舅憧憬起来,如果真能把咱们的四合院要回来,明年就叫他们一块儿回来过春节,到时候还怕没地方住。
当当,钟声再次响起。低沉浑厚的声音缓慢而执著地震动着人们的耳膜。黑暗中凌璎子大睁着双眼躺在床上,身上搭着一条米黄色的提花毛巾被。毛巾被散发着樟脑丸的味道,姥姥说这是妈妈的,在衣柜里躺了二十多年,现在正好给她用。
毛巾被柔软温暖,盖在身上安然惬意。
妈妈。她的眼睛突然酸楚起来,小时候住在姥姥家想起妈妈时的感觉,就是这样。在冷冷清清的月光下,她是一个小小的黑点,匍匐在寂静无人的海滩上。海水一波波涌上来,打湿她的身体,哗的一声,海水退了,她的身上留下一层细细的沙子。
每一粒沙子,都是一次孤单单的思念。
璎子,盖好毛巾被,夜里头凉姥姥在旁边翻了个身,喃喃说着,又快到节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