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一章 依兰静轩(9)
转学到分院子校三年级后,璎子很快便能操一口地道的武川话,可是生活中很多事情却没那么简单,不能用以往的经验来判断。有一次去农场学农,看到绿油油一望无际的麦田,她惊讶得失声叫道,你们这里怎么种这么多韭菜?
小伙伴们立刻笑喷了。在大家的前仰后合中,一个女孩儿告诉她,那不是韭菜,是麦苗。可怜的璎子十分难堪,因为她只见过画报上的麦穗,那分明是金黄金黄的,想不到它们小时候竟这般模样。
这个女孩儿叫小琴,圆圆的脸蛋儿,头发黄黄的有些自来卷,最醒目的是她的眼睛,双眼皮深深埋在眼窝里。因为皮肤雪白,稍有污垢就特别显眼,她总是一副脏兮兮的模样。
小琴从小没有爸爸,一年前她妈妈抛下她和年幼的弟弟,跟一个男人跑到外省去了,从此杳无音讯。她妈妈的编制还在,院里也不能随便处置这两个孩子,就每月给他们一些生活费,委托邻居照顾一下。就这样,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儿学会持家过日子,每天除了上学还要做饭和照顾弟弟,而且,或多或少地要为她那不名誉的妈妈承担着旁人的怜悯与议论。
她的衣服总是灰不溜秋的,璎子的手无意中碰到她的衣袖,硬梆梆的像套着一层盔甲,她流鼻涕时总爱用袖口一抹,想必是鼻涕擦多了结成痂的缘故。她给人的印象是不讲卫生,学习也不怎么样,加上家里的特殊情况,小伙伴们就有些歧视她。虽然璎子时常感觉到她的善意,但她从未主动和小琴亲近过,直到麦苗当韭菜以后。
那个笑话流传了很久,成为吵架时别人制胜的法宝、璎子的软肋。无论多么占理,只要对方说一句,丢死人啦拿麦苗当韭菜,她立马矮上半截抬不起头来,只能灰溜溜地认栽。长大以后她看了不少回忆文章,才知道在那个年代,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段子早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不少下放到农村劳动的大学问家、知名教授也曾闹过同样的笑话。
她释然,原来这并非她的原创,实在是因为麦苗和韭菜长得太像双胞胎了。
那年冬天很冷。学校刚刚开办经费不足,别说点炉子,就连桌椅都是拼凑的。课桌由两摞砖头垫起一条长木板,椅子则是自带的小板凳、小马扎,一排有七八个同学,挤挤挨挨半坐半蹲着。
武川的冬天温度都在冰点以下。妈妈怕她冷,特意织了毛线袜子,套在肥大的棉鞋里很扛冻。
一天放学时,小琴趴在木板上没走,她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露在外面的一双小手肿得像个馒头,手指头有胡萝卜那么粗,布满红一块紫一块的冻疮。同学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如何是好。大家陆陆续续都走了,只剩下璎子陪着她。
天快黑了,她终于抬起头,嗫嚅了半天挤出一句话:我没有棉鞋
一双朦胧的泪眼里饱含委屈、无助和绝望。
璎子低头一看,她的双脚委委屈屈缩在小板凳下面,竟然没穿袜子,一双拉襻布鞋已经咧了口,裤脚短短的,露出一截脚踝,因为长期缺乏清洗加上生有冻疮,脚踝上黑红一片。
璎子赶紧跑去找老师。满头白发的校长操着四川话不住地叹息,造孽啊,真造孽。她帮小琴洗得干干净净,抹上冻疮膏,又找来袜子和棉鞋给她穿上。后来同学们捐了衣物鞋袜,总算帮她渡过了难关。
子校刚刚成立,师资是个大问题,有职工子女高中毕业没事做,临时来当语文老师,兼任班主任。在一次课上,也许年轻的老师没有认真备课,领读课文《龙江颂》唱段时将丢卒保车念成了甩碎保车(chē)。话音一出,下面一片稚嫩的童声跟着念道:甩碎保车(chē)。
璎子一愣,随即笑出了声。老师意识到错误,狠狠瞪了她一眼,领读第二遍时立刻纠正了。可是梁子已然结下,她注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很快她被边缘化,三好评优没份儿不说,好多小伙伴也不再搭理她,孩子们对老师的好恶有着天然的敏感度,能够随时调整紧跟的步伐。璎子却浑然不觉,照样我行我素。
因为一件说不上来的小事儿,她得罪了一个女孩儿。
女孩儿毫不起眼却有个强悍的哥哥。哥哥虽然只有十六七岁,可身材魁梧肌肉发达,常年绷着的脸上少有笑容,举止做派很有些老大的味道,身边总聚集着三五个小混混,是个颇能平事儿的角色,在分院的江湖上小有名气。
别看武川知识分子扎堆,可文革中多么粗暴野蛮的事情都有发生。在批斗会上冲上去扇同事耳光,给朝夕相处的领导戴上侮辱性的纸帽子,再在腿窝上猛踹一脚,逼迫他们跪在地上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如果不是超出一个人的忍耐限度,幼儿园的园长,那个独身一辈子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不会投井自杀,围墙外面的铁路上不会有抱定必死决心的卧轨者,更不会有人选择以跳入蓄粪池这样极端的方式了结自己在一次批斗会上,一个挨斗者被斗人者打得急了眼,嚎叫着冲出会议室,直奔办公楼的顶层平台。此公人高腿长,咚咚咚一路狂奔,把后面的人远远甩开。等大家气喘吁吁追到楼顶上时,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手脚利索地翻越了栏杆。
随着嘭的一声闷响,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在蓝天白云的默默见证下随风而逝
如此可怕的成人社会必然对孩子有所影响。当那位哥哥带着人找到璎子时,周围的小伙伴们轰然作鸟兽散。可能觉得这个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瘦瘦弱弱站直了刚抵到他腰部的小女孩儿实在是犯不着劳他出手,哥哥只是威严地用眼角上下打量着她,并未做声。谁知旁边的一个小混混,极度夸张地抬头看看老大,又低头看看她,一番察言观色后,猛地,他像青蛙一样鼓足腮帮深深吸了口气,再用力一吐,噗地一声,一口黄黄的粘痰向她迎面飞来。如果不是她躲闪及时,那团东西应该正中她的面门。m.
结果,她的头发就不幸承受了这团令人作呕的秽物。
我认都不认识你,你怎么这么欺负人!就在她血往头上撞,犹豫着要不要扑上去拼命时,一只红肿的小手用力扯着她的胳膊向没人的地方跑去。
这小手上还有隐约的冻伤。
她们一口气跑回家,趁着大人还没下班,小琴帮她把一团臭哄哄的头发齐根剪掉。璎子的眼泪流个不停,屈辱的感觉在周身弥漫,那个小混混的肿眼泡和高颧骨成为她长久驱之不去的梦魇。
小混混的母亲是日本归侨,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在学术上很有造诣,后来还晋升为高级研究员,在专业领域内享有盛誉。她的父亲曾在日本教书,改革开放后老人的几个东洋弟子千里迢迢专程来到武川拜望恩师。
如此看来,家庭的影响力在与社会环境的浸染、时代潮流的裹挟相抗衡时,是多么不堪一击。
为了安抚璎子,小琴拉着她来到实验农场的苜蓿地里。这里空无一人,满目都是生机盎然竞相破土的小草。
这可不是一般的草。
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小琴笑着说,这是苜蓿,能喂牛呢。
她挑了一株带花的苜蓿拔下来,苜蓿的茎挂满细长嫩绿的叶子,叶子尖上顶着一朵含苞的紫色小花。
你闻闻!她把苜蓿伸到璎子的鼻子下面轻轻抖了抖,顿时一股新鲜泥土混合着青草的芳香扑面而来。
小琴的手被苜蓿的汁液和湿润的泥土染成了暗绿色。
别理那个臭小子,我们都讨厌他。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在裤腿上用力擦了擦,蓝裤子立刻印上去几个小手印。
以后咱俩就到这里来玩儿,等到夏天开满了花儿,好看极了。
纯真灿烂的笑容极大地安慰了璎子,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当小琴把那朵紫色的小花插进她的小辫子时,她终于破涕而笑了。
早春的阳光下,两个小姑娘追着、跑着,尽情地呼吸着田野里清新洁净的空气,心中的阴霾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