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一章 依兰静轩(10)
粉碎四人帮后,全国进入拨乱反正时期,文革的混乱局面逐步得到控制,武川分院像其它单位一样,为文革中的冤假错案平反昭雪,接二连三地召开追悼会,子校的学生也要参加。大家很乐意有这样的机会,因为这时候是不用上课的。追悼会开得多了,以至于那段著名的哀乐几乎成了流行音乐,隔一段时间就要在大礼堂播放一次,谁都能哼哼两句。孩子们虽然没法理解死难者亲属的悲哀,可是生与死对他们的触动却是真真切切的,偶尔也会想一想,人死了以后到底会怎么样。
武川分院有一座大礼堂,建造于文革初期,内部能容纳千人以上,平时既是职工食堂也是大会堂兼电影院。作为食堂,每到三餐的时候它都要开放,中午十二点整,它的大功率喇叭准会兹扭一声开始播放乐曲,是一成不变的东方红。
556︱2-︱116︱2-︱的旋律,成了人们的生物钟,每天在固定的时刻唤醒身体的饥饿感。
文革期间,礼堂门口竖立着一幅毛主席画像,就餐的人们在进入之前必须要在画像前面恭恭敬敬地立正,然后口中念念有词,向老人家汇报思想或背诵语录或干脆祝老人家万寿无疆。这个类似宗教仪式的活动名曰早请示、晚汇报。令人拍案称奇的是,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们几乎都是极其认真虔诚地参加这项活动,并没有谁质疑或抵触。当然口中念叨的与内心所想是否一致,就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了。
礼堂的主席台三面都垂挂着绛紫色的天鹅绒幕布,开大会时领导们在台上就坐,与平时在这里卖力表演的演员相似,只不过演员表演的是别人的喜怒哀乐并以此谋生,而端坐主席台上的领导们是否也在做戏就不得而知了。这个台子看够了文革中各个派系的争斗,也经历了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及粉碎四人帮后的拨乱反正运动,更目睹了改革开放后各个时期的精英们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悲喜交加。
它是武川分院历史无声的见证者。
放电影的时候,主席台前悬挂起一块正方形的白色幕布,后来变成长方形的宽银幕,放映设备则装置在主席台正对着的那面高墙前,一部特制的铸铁梯子上。梯子有两层楼高,因为只有把设备高高地架起来才能保证放映效果,放映员要登上那部梯子到最高处操作才行。每当电影放映时,那里的小窗口就会有一道光线笔直地倾泻到黑暗中,形成一个闪亮而通畅的隧道,光与电将无数人物与故事输送到银幕上,仿佛在虚幻世界和现实之间架起一座桥梁。
不幸的是,文革中一位青年学者在这部铸铁梯子边自缢身亡。追悼会那天,他的巨幅遗像就挂在梯子高处,被白色的纸花围了一圈。那是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庞,一丝不乱的头发分向一边,眉骨下是深深的眼窝,目光聪慧而和善。
想必那是他大学毕业证上的照片,中规中矩,学生气十足。
别看照片上的人栩栩如生,整洁优雅,参加追悼会的大人们却说,他死时身体扭曲面部青紫,双手攥着拳,掰都掰不开,更可怕的是,他乌黑的舌头一直吐到下巴上,还挂着凝固的血滴。
哀乐声中璎子艰难地向主席台张望,赫然发现小琴和她弟弟呆呆地坐在一排领导中间,显得凄苦无比。当革委会主任致辞时,外面突然刮起大风,将大门拍打得咣咣直响。礼堂本就是一个天然大音箱,这刺耳的声音被无限放大,令人心惊。有人跑上台来,调整麦克风的角度。主任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一阵刺耳的声音立刻传遍全场,像指甲抠刮墙皮。磨蹭了半天,他刚要开口,一阵风从门口挤进来,硬是打着旋将他手里的讲稿卷起来吹走了。
只见那些纸片在礼堂恣意旋转飞舞,好像断了线的风筝,尽情表演着各种高难度动作。几个小伙子在后面追逐,任凭他们上蹿下跳,可就是逮不到一张纸。
与会的数百人鸦雀无声,深深的不安攫住每个人的心。
风呜呜嘶叫着。突然,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四周一片沉寂。紧接着,哗的一声,倾盆大雨下了起来。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讲稿像被什么吸引了似的,接二连三拍在主任的脸上和头上,速度之快令他来不及躲闪,噼里啪啦的声音被麦克风放大并传播开来,像响亮的耳光。
全场哗然。
整人家整得太狠了。
老天有眼啊。
别是显灵了吧。
人们议论纷纷,不安的情绪像空气一样包围了大家。
主任踉跄着被人扶下去,会议由他人代为主持。
追悼会草草收场的时候,雨还在不停地下着。顾不得许多,人们冒着雨纷纷逃离礼堂。
璎子在拥挤的人群中找到小琴,她紧锁双眉,阴沉着脸,二话没说,一把将她拽进女厕所。
你能陪我在这里多待会儿吗?她急切地问。
璎子犹豫着点了点头,看到她的胳膊上别着一朵小白花,她小心翼翼地问,真是你爸爸。
嗯,他让我等他一会儿。
什么?
璎子倒吸一口凉气,身上立刻生起一层鸡皮疙瘩。看来小琴伤心得都说胡话了,她更不敢撇下她一个人在这里。
你弟弟呢?她想找个借口赶紧离开。
他跟王姨走了,我让他晚上在王姨家吃饭。
难道她还想待到晚上?璎子越发不安起来。
清场的铃响了两遍,然后是沉重的锁门声。璎子安慰自己,没关系,门锁了也不要紧,门缝足够大,我们可以钻出去。
雨,一阵紧似一阵。
虽然是午后,却一片昏暗。两人从女厕所里悄悄溜出来,偌大的礼堂空无一人,就剩下她俩四处游荡。璎子死死拽着小琴的手,生怕眼前突然冒出个什么怪物来。她真是后悔留下来,悔得肠子都青了。她不敢回头向身后望,总觉得后背麻酥酥的,涌动着一团又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迷雾。
两人手拉着手,看看挽联,摸摸还没来得及搬走的花圈。小琴不时轻声啜泣,璎子的心也一阵阵发酸。
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我们家只有他的几张照片,每一张都不太一样,我妈还不让我们看。小琴低声说。
你恨你妈吗?璎子终于说出这句久藏心底的话。
当然恨。可是每次想起她我只想哭,不知道为什么。
她扔下你们俩走了,你还可怜她。
只要有分院在,就不会没有我和弟弟的饭吃,可她不一样,她一走就不归院里管了。
看着璎子迷惑的样子,小琴叹了口气说,别问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远处的主席台黑洞洞的,犹如传说中的魔窟,垂挂在两边的幕布波浪起伏,好像埋伏着可怕的妖怪。
璎子浑身发冷,刚要抓住小琴的手,小琴突然僵住了。她用力翻着白眼珠,死死盯住铸铁梯子的高处,那个挂着她爸爸遗像的地方。
微弱的亮光在放电影的小窗口里闪了一下,一眨眼就灭了。小琴通了电似的一阵颤抖,紧接着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爸爸
像调羹划过玻璃,像锯条切割陶罐。
璎子的魂魄顿时飞散了一半。
一道闪电划过,礼堂哗的变得一片惨白。璎子分明看见,那个青年才俊身着中山装,从容不迫地站在梯子的顶端,惨白的脸笔直地对着她们。
呼的一声,一团热乎乎的东西擦着她的身体一晃而过。是小琴,在闪烁的光束里,她伸直双手向爸爸奔去。
光线骤然消失,周围一片漆黑与寂静,就像电影突然断片
璎子的双腿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
咔嚓一声炸雷,震耳欲聋,整个世界被劈成两半,瞬间她便失去了知觉。
过了很久,当她醒来时,看到的是雪白的墙壁和妈妈红肿的眼睛。
还有来苏水刺鼻的味道。
在新安的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璎子总算是痊愈了。那个吓晕她的青年才俊,不过是修理放映设备的工人,那天碰巧出现在那里。回家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寻找小琴,可是小琴却极力躲着她。妈妈告诫璎子,小琴那个孩子心太野,以后少跟她一起玩儿。
不久分院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家属楼女厕所里竟然出现了反标。
那是个筒子楼,楼道两侧是十几间面积相同连在一起的房间,每层都有公共卫生间。最初筒子楼里只有单职工,几个人合住一间,后来单职工成了家,就变成鸳鸯楼,再往后,鸳鸯楼里蹦蹦跳跳的尽是小孩子出没,就改名叫家属楼。
女厕所在楼梯口,墙壁的下半截涂着蓝色的油漆,上半部分则刷白灰。年久失修的墙面好像是孩子们的草稿纸,有算术题,有成语,有涂鸦,而更多的是骂人的话。墙上原本有一行红粉笔写的字:XXX是王八蛋,字写得歪歪扭扭不成体统,一看就是低龄儿童的大作,可是现在居然有人在XXX上面写了伟大领袖的名字。这还得了?虽然反标已经不像文革期间的罪名那么可怕,够得上枪毙的份儿,但仍然是一个极其严重的政治事件。
保卫科封锁了这栋家属楼,大人孩子排着队验笔迹,一个个过关。
验来验去,最大的嫌疑集中在一个孩子身上,不是别人,正是小琴。
幸亏不让你跟她玩儿,你要是还和她粘在一块儿,人家也得把你逮起来。妈妈吓唬璎子。
小琴被关押起来,保卫科科长亲自上阵软硬兼施,先说要给她判刑,又说要把她弟弟送人,吓唬够了,再给她指条明路,只要交代了幕后指使者就没她的事儿了。小琴野是野点,可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起先还扛着坚决不认罪,后来就开始乱咬,想起谁是谁,子校的老师,邻居,同学的家长,甚至连总照顾他们姐弟俩的王姨都上了黑名单。若在早几年,保卫科长可就大功告成了,因为他破获的是一个隐藏极深的反革命集团,可是现在随便上纲上线已经不合时宜,小琴的交代明显就是胡诌,即便求胜心切也不能拿这样的口供当真。
想不到这个小孩子这么狡猾,竟敢戏弄大人。保卫科长拍着桌子吹胡子瞪眼,大发雷霆。
今天先让你回家好好反省一下,明天必须给我个交代!如果明天还是这么个态度,你就等着去少管所吧。
也许小琴被他这句话吓坏了,也许因为真的冤枉,当天晚上,她在家里吃了老鼠药。
她把老鼠药拌在生麦粒里,嚼碎,咽了。
被发现时,她已经口吐白沫,人事不醒。
璎子想象不出,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决绝地吞咽毒药时,面对死亡,她的内心是怎样挣扎的。
眼看就要闹出人命,保卫科再也不敢追查反标的事情了,这个轰动一时的政治事件就这么虎头蛇尾不了了之,无人再提。
为了解决小琴和她弟弟的安置问题,院人事科设法在外省找到他们的生母。经过协商,这位母亲同意由老家的姑妈收养他们。
姐弟俩离开武川回了江汉老家,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梦之翼》主编徐肃尘特别为这篇散文作序,他不吝赞美之词,称其为以一个孩子的视角探究成人的世界,情感细腻,文笔优美而老道,似一双温和绵柔的手抚摸过往的岁月......
在徐肃尘的鼓励和关照下,几乎每一期《梦之翼》上都有凌璎子的文章,或散文随笔,或小说诗词。徐肃尘对于古典诗词有着很高的修养,深谙韵律之法,不仅名家名句信手拈来,更能吟诗作赋。在他的影响下,她开始尝试填写古诗词。她本是敏感细腻之人,又有一定的基础,生活中的寻常事物,诸如花木林鸟,和风霁月,四季更迭的景象,无不激发她的灵感,更兼时光流逝,游子漂泊,思念亲人的情怀,时时令她非诗词无以表达。于是两人经常切磋谈论,一唱一和,在期刊上彼此呼应,关系日渐密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