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风声
……
白日里聒噪的群鸦已经歇息,只有寥寥几只在上空盘旋着。月光清冷似霜。遍被深宫古殿。
「臣褚衡,拜见摄政王。」
一个身影小心迈入殿宇,敛衣裳、正襟裾,再屈膝郑重拜下,分毫不失往日里的恭敬姿态。
「你来了。」立在落寞低垂的夜色里,武桓微微颔首。
「封侯的事,云相应该都告诉你了。」他头也不抬,自顾自的说道,「有什么想法没有?」
伏地的男子身子一颤,竟将头颅又压地低了些:「臣……只是惶恐!」
「身领侯位,既可列公侯府第,又可荫及后世子孙,这可是旁人求之不得的天大恩赏。」武桓走到他身边,露出一个很淡的微笑,「你的惶恐,又是从何说起呢。」
褚衡闭上了眼睛,声声泣泪:「臣……出身寒微卑贱,能得侯爷赏识,效忠与脚下已是万世之幸。臣空有一腔血勇,实则也不过是一介武夫,无论功劳、威望皆属浅薄,难与诸臣相较,更远逊云相。僭居封侯这等尊崇之位,恐难以服众、引人非议。臣思来想去间,着实辗转难安。」
「哦?真的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吗?」武桓素来沉静从容的脸上泛过微笑,接着扳着手指数了起来,「身起微末而心怀大义。忠勇兼备却毫无跟脚。性情刚直又孤孑无依,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
他沉下双眉:「……你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本王给的!」
褚衡身体的颤抖突然停止,风闷闷吹过荷池,有水叶浮萍的清馨缓缓送入殿内,却无法安抚下让这个矮汉动荡的心魂。
武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看了好久后才淡淡笑了起来:「本王最看重的,恰恰就是这些。」
「而且。」他的声音中充满了诱惑力,「这对于你,这难道不是一种莫大的成全与恩赐吗?」
褚衡的上身下意识后仰了一下,他眉毛剧动,眼瞳混乱的胀缩着,牙齿更是在轻微的打颤。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本王给过你的承诺吗?」
褚衡猛然抬头,目中浮雾,弥散泪光。
那个凄冷的雷雨之夜,他的车队为云秦流匪所劫,只有他一人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侥幸留下了一条残命。
锦衣华服的封侯挟风带雨,骑马而来,身形透过水雾泥泞,向浑身血污的他伸出了手。
他对他淡淡说,他会让大武恢复昔日的荣光、重立于此世之巅!每一个臣民都享会有最尊崇的地位,再也无人可看轻欺凌!
多么美好的愿望,却又是只存在梦中、根本遥不可及的奢望,可他一直都记得。
「你当然会顶着很大的压力。」武桓凝目微笑,「不过,你的胆魄,应该会对得起这份恩赐,对吗?」
「……当然!」褚衡头颅深垂,几乎贴到了地面。口中重诺之声坚毅似铁,「侯爷之恩,侯爷之望,褚衡此世,唯当以死相报!绝不……枉负!」
他下意识中的称呼,依然是「侯爷」。
这一刻,心间仿佛有一座沉重的山岳随风而散,带来的,还有潜伏在骨髓中的沉寂之血发出爆裂般的沸腾。
思绪纷乱间,一只手却忽然将他扶起,恍惚间与当年无二:「无需表忠,更无需许诺,本王赏识你、看重你。自然有本王的道理。你只需要做好,你该做的!」
砰!
武桓之语狠狠刺动着褚衡的神经,让这个汉子的头颅再一次地重重砸地、叩首,窗外的清冷月色照映在他粗犷的脸上,折射出倍增的激动之色。
「只是,」犹豫了好一会儿,他突得惴惴抬头,眼光中浮起些许软弱的乞求,「侯爷,臣冒昧,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不可。」
不料武桓这样坚决的拒绝,褚衡一时愣住。他失落的脸憋得通红,有些局促地搓起了手,颇是无力道,「那好……臣告退。」
褚衡的反应,武桓尽收眼底。他看着他退身离开,目中幽幽。
重恩、软肋、掣肘、展望……他皆已施下。
这个人的余生,只会为他所用。
……
「说吧。」武桓端坐主位,懒声道,「今日在宗祠宣摄政之事时,看你们的情绪,莫非是有些疑问?」
「不。」段徵重重摇头,他一扫白日里的阴郁,已是难掩自己的激动和欣然,「属下思来想去,已是明晓侯爷的用意所在。」
「哦?那就说来听听吧。」武桓不置可否。
段徵深吸一口气,极为热切地看着武桓:「殿下年幼,威望手腕皆太过浅薄,可以骄傲的,也不过只是一个名正言顺。」
「若侯爷身领摄政王之职,大武之权仍会尽皆归附侯爷掌中,与武王无二。」
「殿下身负圣龙之命,可以聚举国之运,更可凝大武之心。若先尊殿下为新王,再挟新王为质,可快速消除朝中所有的质疑,并构建出压倒一切的大势!这,对与那些怀有异心之人,当是最沉重的打击。」
「侯爷只不过顺势为之,既可安众臣之心,绝了那些无谓的口舌,手中权柄更不会削减分毫,可谓是有益无损。而待到时日渐长,当臣民们感受到您带来的太平和繁华,又真切看到在您引领下重焕生机的大武盛世时,自然会心悦诚服地接纳于您。」
「到时,您的统治将会渗透入大武的每一个角落,您的威名更会潜移默化的根种在每一个臣民的心中。而他们,将会自发地拥立真正的王者!」
他越说越激动,直至深深拜下:「侯爷目光之远,令臣深深拜服。」
「你想的倒是挺多。」武桓淡淡的斥了他一句,语气中倒没有太多的责难。
他没有否认。
高楼之上,武桓俯瞰着在魔魇之劫下毁坏成两半的城国,遥望着上空缓缓聚集的云层,发出一声缓叹:「这样,又何尝不是最好的结果。」
「大武,的确需要做出很多的改变。也的确,需要一个全新的开始。」
……
夏意凋残,蓬勃的暑气被小雨冲散。
濛濛细雨里,王城显得格外清寂。
漆黑的雨幕中,武洵低头望着自指缝间渗下的水珠,轻轻捻着额上已完全湿透的乱发。
不知名的虫儿传来丝丝的鸣声,细小密集,热热闹闹,似窗外下着小雨,似春蚕伏在心上慢慢蚕食。
武桓之言,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弥久未散。
他知道,武桓那恐怖如审判的声音,将会彻底侵占今后的每一个噩梦之夜,成为那始终回响的残酷旋律。
可是,面对着彻底变折的命运,他已没有了茫惑和畏惧,历经悲喜的他,反而展现出一种格外异常的平静。
正如他所说过的,无论是是喜是悲,他都会坦然接受。
不过以后,很多事都会不一样了吧,他自嘲地笑了笑
咚!
推开了那略显沉重的府邸大门,小小在门前驻足了片刻。武洵看着在那落下的雨丝中孤寂飘零的落叶,目中无尽恍然。
轻轻闭了眼,他迈出门槛,便沿着湿滑的石板路行去,在雨中独自漫步起来。
踏经铺陈在地的落叶,步过朵朵盛开的水花。
微热的灯火照亮了落下的雨丝,朦胧勾勒着他彳亍的身影。
「殿下……」
听闻这声呼唤,武洵停下步伐,静静而候。
不远处,几名侍卫正撑伞赶来。
「殿下,您要去哪里?」
听到他们焦急的问候,武洵慢慢回身,声音保持着很浅的温和,却也不失威仪:「本殿只是烦闷了些,诸位还是请回吧。」
侍卫相视一眼,最后开口缓声劝道:「如今夜已深沉,天有小雨,夜路最为湿滑,殿下理应多多留心才是,还是随我等回去了罢。」
武洵闻言摆手道:「我知你们之忧,所以也不欲为难,若不放心的话,你们跟着便是了。」
「这恐怕……」那些侍卫对望了一眼,都显得十分的犹疑。
待他们转目之时,视线之中,少年的身影却已经走远。
「还等什么?」武洵最后瞥了一眼傻站在原地的众人,悠然转身,继续望着宫巷深处去了。
很快,顺着那深院宫墙间烟雨凄迷的道路,王城的楼门渐渐自雨幕中浮现。朱红的宫墙高大恢弘,危楼高耸,颇有几分倾轧之势。
几名侍卫打着纸伞,陪着他一同走近了楼门。不多时,武洵的步伐便慢慢停了下来。
隔着高耸的城墙,星火斑斓的武都外城夜色如水,灯盏点点亮缀,盛景如旧,看不出半点下雨的迹象。
「殿下。」镇守城门的禁卫向着武洵齐声而拜,一个比一个恭敬。
如今宗祠之事,早已传的满城风云,这位殿下,很快就会成为这大武的小王上。
虽然也许并无实权,可这个意义和象征,可太过的重大。
现在很多风声都在说,桓侯其实从无谋逆之心,反而是他勤王保驾,及时把控住了大乱的武都,捉拿了那些心怀不轨的谋逆之徒,再奉诏拥立正统新君。
一股风云形成的大势,正在无形扩散蔓延。
「殿下若欲往城中游乐,大可翌日再兴此意,王城夜有宵禁,还请恕卑职在此冒昧。」
……
雨水的冲刷之下,武都中的尘埃不再混乱浮动,而是开始缓慢的沉落。
大武的未来,无人敢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