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有鬼举灯夜来（上）
“七月十五日是个鬼节，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脱生，缠绵在地狱里边是非常苦的，想脱生，又找不着路。这一天若是每个鬼托着一个河灯，就可得以脱生。大概从阴间到阳间的这一条路，非常之黑，若没有灯是看不见路的。所以放河灯这件事情是件善举。可见活着的正人君子们，对着那些已死的冤魂怨鬼还没有忘记。”
奶奶不紧不慢的读书声传来，是萧红的《呼兰河传》，她的声音慢慢的，像是乡间夜晚池塘草根底下小虫子的喃喃细语，又像是天上寥寥几颗星星在一闪一闪，又像是绵绵的摇篮曲从脑海天边传来，仿佛再听一会儿就会让人在这夏天的傍晚沉沉睡去。我听得心不在焉，眼睛老是往窗户外头瞄。
“但是这其间也有一个矛盾，就是七月十五这夜生的孩子，怕是都不大好，多半都是野鬼托着个莲花灯投生而来的。这个孩子长大了将不被父母所喜欢，长到结婚的年龄，男女两家必要先对过生日时辰，才能够结亲。若是女家生在七月十五，这女子就很难出嫁，必须改了生日，欺骗男家。若是男家七月十五的生日，也不大好，不过若是财产丰富的，也就没有多大关系，嫁是可以嫁过去的，虽然就是一个恶鬼，有了钱大概怕也不怎样恶了。但在女子这方面可就万万不可，绝对地不可以；若是有钱的寡妇的独养女，又当别论，因为娶了这姑娘可以有一份财产在那里晃来晃去，就是娶了而带不过财产来，先说那一份妆奁也是少不了的。假说女子就是一个恶鬼的化身，但那也不要紧......”
窗户外头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传来货郎的吆喝声，传来耍把戏的叫好声。而我就像是那在阴影中潜伏的猫科动物搜寻猎物的时候一样，耳朵一下子就支愣起来；我的眼睛瞄向窗外越来越频繁，视线与身体快要形成一个直角。
“雨哥，雨哥”，外面传来小伙伴们对我的呼唤声。我再也忍不住站了起来，扒着窗户往外看。
“噌噌”，奶奶放下书，用她那结了老茧的手摸了摸我的头笑了笑。“小鬼头，就知道你听不下去了，注意安全早点回来啊，今天中元节不回来就要被大鬼头抓走了哦……”
奶奶的声音不再像是小虫子，不再像是远星，不再像是摇篮曲，而是变成了窗户外的那吸引我的耳朵、身体乃至心灵的声音。
“哇噢！奶奶万岁！”我兴奋得大喊大叫，连蹦带跳跑下阁楼。
“记得早点回来啊！”奶奶的声音从阁楼传过来，顺着楼梯飘下来，经过我的耳朵，穿过我的躯干，散在空气里然后与街上的声音融为一体。
“这小鬼头跑得还真快，哎哟，我得赶快收拾一下去老张家看看，听说他家今天要抱孙子，正好家里还有刚拾的笨鸡蛋，给老张儿媳妇补补身子。”
“雨哥，雨哥，你可是被放出来了。”
“就是，就是。”
我一出来，小伙伴们便马上围了过来，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的，甚是寒暄。
我挥挥手示意他们安静。大家很快就安静下来。
“哥，今天带我们去哪玩啊？”这时，我的堂弟韩少聪问我。
我学作大人摸样，用手扶着下巴想了一会儿。
“诶，有了，今天中元节，我们先去村北兴国寺看祭祖，再去他们那个，那个兴国寺的地府地宫看一看。然后我们再去洺河边上看莲花灯好不好？”
“好！好！好！”有几个胆大的玩伴早就兴奋得蹦了起来。
“哥哥，我怕......”我们一行人中最小的方方一听，赶紧躲在了他的哥哥亮亮的身后。
“方方你不要怕，有我们呢，等回来我们给你买糖葫芦吃！”
方方仰着头想了一回，寻思着从未见过的事物所带来的恐惧远远没有已经吃过的冰糖葫芦所带来的诱惑有分量。
“那，那好吧，可是你们要保护好我哦，人家可是个小女生。”
“没问题！走吧走吧！”
就这样，我们一伙人“勾肩搭背”浩浩荡荡地朝兴国寺开发。
我以前听奶奶说过，我们村的兴国寺唐朝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唐初的时候，地方的军阀刘黑闼起兵反唐，在我们这个地方建立了地方政权，自号汉东王。唐高宗李渊命当时还是秦王的李世民和齐王李元吉率兵讨伐刘黑闼，双方在洺河决战，史称“洺水之战”。兴国寺，便是当时秦王李世民驻扎在此的部下大将尉迟恭主持修建的，以求唐王朝繁盛兴隆，故名兴国寺。
而自从洺水之战之后，唐王朝便将黄河下游中原地带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继而稳定了北部的燕云十六州的局势。而大唐王朝也没有辜负兴国寺的名字，很快便迎来了自己的盛世。
我们这里中元节去兴国寺参拜也是有许多年之久了，大家在上完坟祭完祖都会去寺上拜一拜，而之所以这样，和尉迟恭成为门神有关。
《山海经》里有这样一段记述：“东海度朔山有大桃树，蟠屈三千里，其卑枝东北曰鬼门，万鬼出入也。有二神，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众鬼之害人者。”
这段话说的是在东海之中有一座神山“度朔山”，这度朔山上有一株特别大的桃树。这棵大桃树盘曲三千里，在枝干延伸出去的最东北处，有一座“鬼门”，那里是众鬼出入的门户。而把守着鬼门的两位神将，一位叫神荼，一位叫郁垒，防止害人的鬼进入人们的家中，这便是地府的门神。
李世民在登上无上之位之后，便有意封禅于泰山，向天地昭告自己与部下的丰功伟绩，却被魏征以劳民伤财谏止，而后又因怀念故臣旧友，便在长安城太极宫东北隅建凌烟阁，由太宗亲题赞词，褚遂良题额，阎立本画像，共绘画开国功臣二十四人像于阁上。而其中便有秦叔宝和尉迟恭。
太宗还曾下令将秦叔宝和尉迟恭的画像贴在宫城大门口，封为门神。此后民间上行下效，在宅邸门口贴上两位大将军的画像，以抵御误入人间的鬼神，而秦叔宝和尉迟恭便成为了守卫人间的门神。
再后来，村子就形成了在中元节时去兴国寺参拜上香的习俗，一是祈求阖家幸福，二是祈求尉迟恭保家卫宅。
兴国寺以前建在一块高出地面20多米的夯土台地上，占地30多亩，香火极为旺盛。但是经过岁月的洗礼和多年战火的摧残，现在已仅有当年的十分之一大小了。全寺格局是按照神兽玄武所建，头部便是寺门之所在，再往北依次是天王殿、大雄宝殿、藏经阁和方丈院，东西方各一座钟鼓楼，东钟西鼓，晨钟暮鼓。
在寺院四个角各有一座碑，碑面无字而各有一条龙缠绕其上，龙目怒视四方。在西北角有一座小禅院，而那座禅院，便是兴国寺地宫的入口。
我们先是穿过天王殿，到大雄宝殿之后，我们学着大人的摸样，跪在莲蒲上，双手合十念念有词，而要问起来我们念的是什么，那就真的是中元节猜谜语——鬼知道了。
从大殿出来后，为了不让主持发现，我们一行人各自偷偷混在来上香的乡亲们当中，约好在地宫门口集合。但是在中途，却遇到一个很奇怪的人。
当时我和方方、亮亮我们三个人一组，想绕过天王殿沿着院墙慢慢摸过去，却在寺门口发现有一个人堵住了我们的去路。
那个人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而且衣服也不像是这个时代的，头发长长的很蓬乱，戴着个盲人眼镜，下巴颏还有一颗痣。就像是电视里常演的算命瞎子一样。
“喂，你干嘛挡着我们？”我把方方和亮亮护在身后。而他就好像没有看见我似的，摘下眼镜，越过我径直朝亮亮走去。
“我的好徒弟，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我可算是找到你了。”怪人一边说着一边向亮亮抓去。
“你干什么，不要碰我哥哥！”原本躲在亮亮身后的方方却站了出来，走到亮亮的身前。
“喂，你是谁？哪个村的？”我跑过去重新站在他们兄妹身前。
但是他依旧无视我，却把目光放到了方方的身上。
“你也是个好苗子，但是你阳寿倒是还长得很，我干预不得。”
“喂！你到底是干嘛的？！”我又问了一遍，并且做好了大喊吸引乡亲们过来的准备。
直到这时，他才把目光放到我的身上。
“嗯？刚才离了远了没有瞅清你身上的气，现在我才发现你身上的气息感觉十分的熟悉，仿佛某个故人一样，奇怪，真是奇怪，且让我算上一卦先。”
说着他不断掐指，口中还念念有词，不过他这样子只持续了两三息的功夫便停了下来。
“古怪，真是古怪，一团迷雾什么也看不清，不过，老头儿我倒是算出了一件趣事，你今晚必有一难！”
“你才有难呢！”听到这句话，我因为他的算卦动作刚刚升起的好奇心便一下子就被气没了。
“哈哈哈哈，老头子我的难多了去了，我现在不还活得好好的。也罢，我今天就救你一命，反正也是个锦上添花的事儿，送你个顺水人情。”
“莫名其妙。”我再也忍不了了，冲他翻了个白眼，便带着方方亮亮他们向地宫方向走去。
“好徒弟！我二十年后再来接你！对了小姑娘，那小子今天要是有难，别忘了让他小心呐！”身后传来那个古怪的人的声音，听到他说话，我加快了离去的脚步。
因为耽搁了一段时间，我们这组是最后到达集合点的，自然少不了小伙伴的抱怨。不过我们也没说什么，经过刚才是事情，我已经没有多少心情再逛地宫了。
兴国寺的地宫也有一个传说，曾在过去的不知多少年的战乱时期，有不少进来躲避战乱的人和兽，久而久之留下了不少人骨和兽骨，后来重修兴国寺，为了超度亡魂便在寺院西北角修了座小地府，里面黄泉、奈何桥、阎罗殿等应有尽有，成为了我们几个小伙伴练胆子的好去处。
不追为何，在地宫一路上我心不在焉的，连平时最喜欢一惊一乍吓唬人的玩笑都没有心情去开。
从地宫出来，我问亮亮是曾经在哪见过那个怪人吗，亮亮却回答说从未见过他。
算了，不想了，趁着现在天色还不是特别晚，还是去看莲灯要紧。
“看莲灯咯！看莲灯咯！”
一群小孩子的欢呼雀跃声不断回响在兴国寺外的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