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梦起

第8章 梦起

问竹一进屋,若梅便问:「容容姑娘如何了?」

问竹对着榻上的皇后行了一礼,道:「用过晚膳就睡下了。容容姑娘手心有擦伤,腿上青青紫紫的,躺在床上还抱怨骨头疼,听着叫人怪心疼的。」

皇后叹气:「她这一晚上能睡好么?」

「娘娘放心,容容姑娘喊了几声疼,奴婢还没离开,她就睡得沉了。」问竹有些无奈,「到底是小孩子,累了就睡。」

皇后笑了笑:「本宫得先去一个地方,晚些时候再去看她。」

问竹在她跟前跪下,「都怪奴婢没看好容容姑娘,险些酿成大祸。奴婢以为早上带她逛了一圈,回来后她不会再跑出去,奴婢实在粗心大意,请娘娘责罚!」

「你觉得她去了哪儿?」皇后问。

问竹道:「姑娘去过虎园,差一点被老虎袭击,幸得燕王救助。」

皇后淡淡道:「只怕不止虎园一处——方伦说,有人在未央殿外面见过她。」

问竹一惊:「什么?!」

她定了定神,「容容姑娘问过奴婢未央殿的事,可奴婢绝没有与她多说,奴婢怕她当真犯傻擅闯禁地,还吓唬她那儿闹鬼。」

皇后轻笑:「……禁地。」

「娘娘?」

「若真是禁地,这些年来,为何没有侍卫守门,太子等人出入皆随意?」皇后摇头,「圣上的心思,谁又能揣摩的清楚。」

她看了看地上的宫女,「你起来吧,随我去凤鸣宫一趟。」

若梅劝道:「娘娘不可!您也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那位的忌日前后,圣上不见人,莫说宫妃,下了朝连大臣也一个不见。您这一去,只怕触怒龙颜。」

「正因为是孝昭武皇后的忌辰,才不得不去。换了别的日子,容容到过未央殿,那也不打紧,有人问起来,推说迷路即可,偏生在这时候——」皇后蹙眉,「既然有人见到她在未央殿,那沈令一定早已知晓。沈大人知道了,多半圣上也知道。我不先去请罪,难道等着圣上发落容容吗?那丫头因我而入宫,她有个好歹,叫我如何同哥哥交代!」

*

离着凤鸣宫近了,熟悉的白梅香飘来,掺杂浓重的血腥气。

沈令对这味道天生敏感。

刚进宫门,地上果然有一摊血。

一名太监趴着一动不动,早没了生气。

另有行刑的侍卫不知疲倦地挥动竹板,一声声的念:「……九十二,九十三,九十四……」

直把那太监打成一滩烂肉。

沈令盯着尸体,道:「这不是福满吗?」

「回沈大人,福满他糊涂!」大太监吉祥叹气,「您说说,他也不是第一年进宫,不知怎就昏了头,竟在这日子呈上绿头牌。圣上下令,就地杖毙。」

「这糊涂鬼吐那么多血,圣上就在殿内,对气味又敏锐,门窗一开,不得被熏着?」

「是是,多谢沈大人提点!」吉祥点头哈腰的,一转身,又对底下的人颐指气使,「发什么呆呢?快把人带走,地上擦洗干净!」

*

凤鸣宫种满白梅,漆黑的夜色中宛如盈盈白雪,凌寒盛放。

这里曾是先皇后叶氏的住处,如今旧主不在,宫殿不仅没有闲置,反而被皇帝拿来当养心殿用,平时起居都在此处。

这个月,皇帝更是五日一早朝,下朝后直奔凤鸣宫,上朝再离开,一成不变。

年年如此。

叶皇后早已仙逝,一应器具却十年未曾换过,东西用久了,缝缝补补又是一年。

墙上最显眼之处,挂了一幅画像。

皇帝就躺在画像的对面,矮几上备有暖酒。

这位大曜的君主依旧身着龙袍,却披头散发,形容憔悴。

他的背影清瘦。

沈令站了很久,才开口:「陛下。」

「你也有事?」皇帝厌烦。

「惊扰陛下休息,微臣惶恐。」沈令这么说着,神情倒不怎么惧怕,「只是有一事,必须前来禀报,请陛下裁夺。」

「哦?」

「有人去了未央殿。」

「太子爱去,随他就是,他也就这点乐趣。」

「太子殿下昨日确实去过,但今日在未央殿的人——」沈令一顿,「是明容姑娘。」

皇帝把玩着酒杯,漫不经心,「谁?」

沈令回道:「南康侯的大女儿,长宁宫娘娘的亲眷。」

「她还在宫里啊。」皇帝说,多少有些意兴阑珊,「……竟然没被太子吓走。她去那儿做什么,迷路误闯?」

「不像,明姑娘是燕王的人带着去的。」

皇帝侧眸,「燕王回来了?」

「早上刚到。」沈令察言观色,「陛下可要召见王爷?」

「不见。」皇帝冷哼,「朕没那心情受他的气。」

「燕王在燕地历练半年多,想来获益匪浅,比起往日,心性也更成熟。」

「那是不可能的。」

「……」

沈令见皇帝不欲多言,上前替他斟酒,「未央殿……」

皇帝抬手,一杯酒饮尽,才道:「沈令,你说,他为什么不走?」

沈令心知「他」指的是那位被废的九皇子。他静静地听下去。

「宫门不曾落锁,殿外无人看守,朕也从未命令巡逻的禁军阻拦他。」皇帝冷冷道,「他若跨出那道门槛,皇宫任他行,出宫谋生之路亦是畅通无阻。可他不敢。」

沈令道:「毕竟戴罪之人,宫门上没有枷锁,公子的心有。」

皇帝淡然,「他「自认」是戴罪之人。」

他侧躺着观画,单手支头,「倘若只知画地为牢,无殊死一搏之胆量,他这一生,也只配任人轻贱。」

院子里似有喧哗。

沈令耳力绝佳,欠身告退,很快又折返,道:「长宁宫娘娘前来请罪。」

皇帝笑了声。

那是干涩、冰凉,毫无笑意的笑。

「你瞧。」他对着画中人,温柔的说,「她们总是自作聪明,以为有多么懂朕。」

沈令侍立在侧。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去把朕的大氅给她——知道怎么办?」

「公子自出生起便身陷囹圄,时间久了,难免认命。」沈令垂眸,恭敬道,「若见到陌生人,听得烂漫笑声,也许就会向往外边的风景。那跨出第一步的勇气,自然也有了。」

「很好。」皇帝称赞,「终究是你通透。」

*

天色已晚,各宫掌灯夜明,凤鸣宫亦不例外。

沈令行路无声,从殿内出来,停住脚步。

他眯起眼,看着跪在台阶下的皇后。

明梓晗入宫三年,还很年轻。

她一向是温婉安静的女子,太安静了,仿佛刻意降低自身的存在,宁可化为宫里的一棵树,一株草,也不愿多惹人注目。

今晚,她清楚皇帝的禁忌,依然来了。

素衣荆钗,脂粉未施,在寒冷的夜风中瑟瑟发抖,等待夫君发落。

沈令说:「地上凉,还不扶皇后娘娘起来?」

宫女急忙上前搀扶。

皇后冻得嘴唇发紫,声音微颤:「本宫管教后辈无方,乱了规矩,自请圣上责罚。」

沈令笑了笑,将手中的玄色大氅递给太监,又由太监给了皇后的贴身侍女。

问竹低头道谢,接过大氅披到皇后孱弱的肩膀上。

那是皇帝的衣裳。

皇后眼神微变,「圣上他……」

沈令道:「圣上说,夜深风寒,娘娘注意凤体,当心着凉。」

皇后沉默。

大氅沾染皇帝身上的白梅暗香,她揪紧领口。

「十岁出头的孩子,爱玩也好奇,走迷了路,并不新鲜。」沈令微笑,「天性如此,人之常情。娘娘大可不必过分苛责。」

皇后注视他。

沈令的笑容是天衣无缝的伪装,如一张和血肉融为一体的面具。

她想起刚才见到的小太监的尸体。

若她没记错,那太监原是司礼监冯公公的徒弟,在御前伺候,冯公公倒台后,圣上觉着用得顺手,一直没换人。今日,不知沈令使的什么法子,把他处理了。

她颔首,「多谢沈大人告知。」

言罢,转身离开。

走出很远,问竹悄声道:「娘娘,圣上这是……不怪容容姑娘?」

「岂止不怪。」皇后轻嗤,「这么多年,他何曾对本宫嘘寒问暖?莫说天冷加衣,平时就连一句问候的话,也没听他说过。」

男人的大氅披在她的肩膀上,越发沉重。

皇后眉心紧拧,「圣上分明乐见其成——沈令的言下之意,容容去未央殿,本宫不得阻拦。」

*

明容是趴着睡着的。

她屁股疼。

一觉醒来,房里有微光,床畔坐着熟悉的身影。

她惊讶,「姑姑?」

皇后指着枕头,「流口水了。」

明容不好意思地笑笑。

皇后也笑,抚摸她柔软的头发,「白天去过未央殿?」

明容愣了愣,「我梦话说漏嘴的吗?」

皇后失笑,摇头。

明容攥住被子,小声问:「我是不是闯祸了?」

「没有,姑姑只是怕你卷进一些复杂的事情。」皇后说,「既然去过,那随你吧。」

*

赵秀不太记得何时入睡。

他的意识很清醒。

清苦的药味缭绕不散,他分明身处寝殿,手中还握着尚未读完的一卷书……可他的确迷失在了虚幻而飘渺的梦境。

深夜,宫灯盏盏,照亮夜行之路。

他的魂魄随着轻风飞越琉璃瓦、穿过宫墙和门,来到父皇上朝的金銮大殿。

殿内空荡荡的,寂然无声,唯有灯火长明。

然后,他看见明容。

那丫头瞧着比如今年长几岁,梳着大人的发髻,正无法无天地到处乱走,摸摸梁柱,摸摸扶栏,好奇的自言自语:「……是真金的吗?」

赵秀更笃定这是梦,而且,是一个令人万分暴躁的坏梦。

他想叫她不准动,不准乱走,更不准乱摸,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朝堂重地,岂容她放肆。

可惜他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看着讨厌的丫头走到龙椅前,又开始东戳一下,西戳一下,甜甜地笑。

他是如此的暴躁,恨不得命人将她拿下,就地正法。

她以为那张椅子是任她观赏的玩物吗?

不!

那是代表至高皇权的龙椅,是赵家的皇位,如今暂归父皇,将来属于他。

明容她怎么敢……离龙椅那么近。

他都从未这般接近。

然而,紧接着,他又听见一道声音,低沉的男音,带着几分微醺酒意。

「坐。」那人说。

只一个字,赵秀震怒!

他奋力看清那人的脸。

他已经不管这是不是梦了,醒来他一定将那犯上作乱的贼子拿下,叫他千刀万剐,死无全尸。

何方贼人,竟敢!

可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那乱党,只因他周身有一团刺目的光雾笼罩。

明容诧异,「什么?」

那乱臣贼子向她走去,将她打横抱起。

明容搂着那人脖子,小鸟依人的模样,足可见两人是一对女干夫Yin.妇。

那贼子放她坐在龙椅之上。

「朕能有今天,得你一半功劳。」他俯身,凝视她说,「龙椅分你一半。」

赵秀又惊又怒,心底一阵恶寒。

朕?

这人绝非父皇,声音太年轻。

可也断然不会是他自己,他死也做不出此等丧权辱国,纵容牝鸡司晨之丑事。再说,那丫头珠圆玉润的,他久病成疾,哪儿来的力气抱得动她?

所以贼人是谁,是他的哪个兄弟,亦或……

将来,敌军铁骑踏破城门,杀入皇宫,江山易主。

何方窃国贼——

西戎,北魏,南夏,大虞?

明容的两条腿晃了晃。

这死丫头还有脸笑得出来。她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赵秀:「……」

明容还在笑,站起来抱住女干夫,小脸靠在他胸前,轻声说:「但我很高兴。」

废话。

那是多少人为之流血丧命的至尊宝座,能不高兴吗。

不,不对。

她竟敢高兴!

明容不仅敢高兴,她还敢仰起头,闭上眼睛,嘟嘟嘴,等女干夫亲她。

……女干夫还真敢亲她。

就在金銮殿上,就在龙椅旁。

他的龙椅,他的皇位!

就这样被论罪当诛九族的狗男女玷污了。

赵秀闷着一口恶气,睡梦中剧烈地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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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总在梦中对我求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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