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祭(上)
春去秋来。打从王玺在道观住下,到现在已有一年光景。
随着时间的流逝加之孩童对欢乐事物的渴求。王玺在几个月内脱离了悲伤的情绪,渐渐适应了在道观的新生活。现在,已经和众人打成一片。
先前最害怕的虏匈,如今,王玺已将其视作家人。与他的日常交谈也显得亲近了不少。只是,由于他嗜酒成性,平日嘴中总散发着一股酒臭味,导致王玺很少主动去找他。
相比起上面那位和只知道宠溺王玺的西闺,他们的师父则眼光更为长远。
由于担心王玺虚度光阴,不学无术,他特意花了一天时间为其建了一间小书房。只不过,书架上的书籍却和王玺之前所学大不相同。除了一本破旧的《诗经·国风》外,其余大多是道教或佛教书籍。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本装订较为精致的《道德经》。令人惊奇的是,这其中竟还夹杂着诸多志怪小说,例如:《搜神记》,《纂异记》,《嵩岳嫁女》等等。
王玺并不讨厌读书,只是缺乏耐性。往往读不过半个时辰便跑去玩耍。当然,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对于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后者明显比前者更具吸引力。
不过,令王玺没想到的是:师父从未因此训斥过自己,也不会催促自己去看书。有时候,即便晓得自己一整天只去疯玩,也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些许怒色。
倒不是师父对王玺不关心。因为除此之外,在衣食起居上,这位白发老人显得比那两位要上心的多。唯独是学习,他的做法让人摸不着头脑。
王玺虽然很享受这种快乐,但也不敢把事情做得太过火。平日里还是要抽出时间去仔细揣摩那些从未见过的知识。
渐渐的,对于书架上最初的那些书籍,他已经可以全神贯注地阅读它们很长时间。师父看到他的改变,露出十分欣慰的神情。之后,每月都会挑选两本新书塞进书架。同时,拿走两本已经读过的书。这一行动一直持续到此书房的主人下定决心,离开道观云游四方之时才终止。
时间一晃,十年过去。曾经那个天真懵懂的孩童已经长成一位英俊潇洒的青年。书架中的书也被整体换了一遍。
在这期间,王玺掌握了吐纳修身,占卜预知,以及由两者衍生出来的诸多幻术和戏法。还能通读《周易》,并向人细述其奥秘。
师父曾对西闺和虏匈说:“他在这一方面所具有的天赋要比你二人高出一座山来。即便是他的母亲,也不及他半分。”
这样的评价并不过誉,事实已经摆着眼前:王玺生来就是这脱世之学的天才。他在短短十年内把记录在册的所有法术技巧与用法烂熟于心。虽然有些功法还未能熟练运用。不过,想来那也只是时间问题。
与此同时,这座道观已经无法再满足他的好奇心。他常常藏起耳朵,收起尾巴,偷偷跑到城里快活。
苏州城大大小小的茶馆他都要逛逛。若是遇到称心的饭菜或喜爱的曲目,便找个位置坐下,学着周围人的模样,翘着腿呼唤小二上菜。
根据那茶馆的常客们讲:没人知道他是从哪进来,又是怎么做到位置上的,只知道他是个阔气主儿。几十两的银子说给就给,还拒不收找零。
由于他这一习惯,那些老板们都巴不得他来光顾自家茶馆。只要老远见到他,都会热情地喊道:“仙爷!来咱家茶馆瞧瞧,有您爱吃的菜,爱听的曲儿。”
虽然王玺藏起耳朵和尾巴,
但人们依旧能根据面容认出他是狐仙所生。于是隐去“狐”字,称其为“仙爷”。
仙爷还十分好客,喜欢热闹。有时,他到茶馆时见馆内寥寥几人,甚是冷清。他便会跑到街上拦住行人。不管是自己认识的还是将要认识的,他都会热情地将对方请进茶馆,掏钱请对方陪自己赏戏吃喝。
渐渐,整个苏州城的人都知道了仙爷这个人。之后,每每他去吃饭,便有一大帮人聚拢在他身边,说着各种阿谀奉承的话,试图讨得他欢心,好蹭口饭吃。
王玺早就看穿了他们的心思,不过也并不讨厌他们的行为。只要有人来,定会大摆宴席款待他们。
王玺常常和道观里的三人讲述宴席上的笑话。本来很普通的事,在他声情并茂的讲说下倒变得十分有趣。
西闺对于他无端而来的钱财产生疑惑,试探着问道:“玺儿,能告诉姐姐你哪来的那些钱吗?”
“天下没主的钱财多的是,”王玺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道:“我眨眨眼就能知道它们在哪里。”
西闺听了他这句话,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王玺则发现了新话题,他开始讲起自己如何用法术捉弄人的趣事。如:带上缨帽,装作使者,告诉那些刚科考完的秀才:他们高中了,就要当县官老爷了。看着他们大摇大摆地走进衙门,最后又被官差粗暴地踹了出来,灰溜溜的跑回家。又或者:街边一些道士大张旗鼓,请神上身。以此来欺骗百姓得利。看着他拿着破碗来到人群收钱,待他走到自己跟前,自己就变做他口中说的那个神明。唬得他连滚带爬地逃跑,连碗里掉落的钱也顾不得捡。嘴里不住地喊着:“神仙饶命!神仙饶命!”
王玺的话逗乐了西闺和师父。可虏芎却对他这种行为有着一种莫名的恐慌。虽然王玺是由他看着长大,其本性纯良他最为知晓。但对于一个十五六岁的青年,他如今的做法实在荒唐。无法想象最终他会依靠这法术走上一条怎样的路。去惩恶扬善还是作奸犯科都全凭他自己意愿。
当晚,虏芎辗转难眠。第二天,将想法告知了西闺。
西闺则认为他这种恐慌感着实没有必要。
“师兄,你想一想当年的三丫头,”她说道:“和他母亲比起来,他做的这些事不过是孩童的恶作剧罢了。”
“不,绝没这么简单,”虏芎面色凝重地回应道:“如今世道不同,人间已经乱了套。他再这般胡作非为下去,必会招来祸患。”
西闺看着他,默默地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虏芎的话很快得到了证实:
不久后的一天清晨,四人正悠闲地吃着早餐。一缕朝阳穿过撑起的木窗照在餐桌,徐徐秋风携着竹叶的清香拂过衣袖,挂在窗棂的风铃发出悦耳的碰撞声。王玺听着铃声,挠了挠被压了一夜的耳朵,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西闺拿起汤勺,盛了一碗鱼汤端到他身前。
王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说道:“姐姐,我已不是小孩子了,下次我自己盛便好。”
西闺捋了捋他的头发,不无感慨地说道:“是啊!时间过得真是快啊!一碗鱼汤,盛着盛着,不知不觉,玺儿就长大了。”
“孩子总是要长大的,雏鸟也有离开鸟巢的一天。”虏芎在一旁回应道。
“那就希望那一天晚些到来吧。”
王玺皱了皱眉头,“姐姐,为什么要说这些奇怪的话?”
“哦,不,玺儿多虑了,”西闺连忙找了句话搪塞过去:“对了,玺儿今天还要去城里的茶馆听戏吗?”
“嗯,”王玺喝完最后一口鱼汤,说道:“已经和老板说好了,专挑了几个最好的戏目,订了一张十人座的大桌。”
“早上就看戏吗?”西闺疑惑地问道。
“不是,”王玺解释道:“要等到正午和晚上才去,早上茶馆没多少人,太冷清。”
“那上午你要去做些什么?”
“偌大的苏州城,好玩的地方有的是。就是街边,还有不少耍杂技的供人看呢。”
“诶,对了,姐姐。还有个趣事没跟你们说。昨日啊,我看到一个术士,他声称自己是火神下凡,能口吐烈焰。我觉得好奇,就过去瞧了瞧。结果发现他不过是在嘴里藏了个机关,一吹气便能吐出假火。实在让人失望至极。于是我略施法术,让他一吹气,屁股就冒出火来。那人猛的一吹气,顿时被烫地惊慌大叫。慌忙吐出机关,躺在地上拼命打滚。到最后,也没挡住火势蔓延,裤子被烧出个大洞来。像个丧家犬似的捂着腚跑回了家。那模样真是狼狈极了!”
西闺想象着当时的场景,“扑哧”笑出声来。
虏芎指着他,笑骂道:“你小子啊!可给自己积点德吧。小心哪天,真碰上个歹毒的,定让你这小皮猴子受受罪。”
王玺对此不以为然。
“大哥你说的那种人,怕是在娘胎里还没生出来呢。”
虏芎笑着摇了摇头。
“好小子,我看你这样,就知道你离遭罪不远了。你看着,到时候,人家抓了你,我不但不救你,还要去吃杯庆功酒去。”
王玺撇了撇嘴,不再理他。低头拿起两块花糕揣进衣裳。用法术藏起耳朵和尾巴。起身就要去更衣。
就在要走出房门时,忽然被师父叫住。
“现在就要出去?”
“对啊,我和朋友约好了的。”
师父扭头看了看窗外,说道:“三个时辰后再去。”
王玺一脸的不情愿:“可是,已经约好了时间,逾期不至,还要让人苦苦等着我,日后要怎么相见?”
师父喝了口清茶,淡淡地说道:“我已经派青鸟将消息告诉你的那些朋友了。时辰未到,你就在这道观待着。看书也好,玩耍也好。总之别去外面。”
王玺不禁感到疑惑:“外面又没有吃人的妖怪。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这是为了你好!”虏芎替师父回应道。
“不过是三个时辰,有什么等不得的?”虏芎又追加了一句。
西闺看他一脸沮丧,思考片刻,说道:“玺儿,姐姐近日收到一本百花图,里面有着诸多彩绘的花朵。如果看腻了书架上的书,倒可以去姐姐那儿看这个来打发时间。”
“那好吧,”王玺叹了口气,说道:“多谢姐姐了。”
西闺叫住门口的两个花童,说道:“你们来一下。”
两个花童应声走进厅堂,拱手道:“姑姑安好。”
“将公子带到百花阁去,”西闺拿出一把桃木钥匙,说道:“这是第二十八道门的钥匙。打开门后,到书架第九层找到风神赠予我的花册拿给公子。”
“是。”花童十分恭敬地回应道。
“哦,对了,”西闺补充道:“书架梯子的滑轮有些老旧了,你们爬上去时要小心些,别伤着自己。”
“多谢姑姑关心。”两人拱手,齐声答道。
“玺儿,跟着他们去吧,到了时辰,姐姐去叫你。”
王玺乖巧地点了点头,随后转身跟上了长廊里两位花童的步伐。
虏芎本以为事情可以按师父所吩咐的进行着,直到他发现了王玺挂在椅子上忘记拿的玉佩。
虏芎拿着玉佩找到正在练字的西闺。
“师兄,有什么事吗?”她放下毛笔问道。
“西闺,这是王玺的玉佩,你待会儿拿给他吧。”
“好的。”西闺接过玉佩放在桌上。
“哦,对了。”虏匈想到了什么:“你代我告诉他:早饭时,我的话太严厉了,可本心还是为了不让他受害啊。”
“师兄,”西闺微笑回应他:“这些话,还是你自己和玺儿说的好。”
一旁的水晶兰在这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已经到时辰了,”西闺说道:“师兄就和我一起过去吧。”
“那,好吧。”
二人走过二十七间屋子,来到王玺所在的那一间。
令人诧异的是,门口两个小花童竟背靠着背熟睡着。
虏匈皱了皱眉头,“两个没规矩的丫头。”
西闺笑着摆了摆手,“不,师兄,她们昨天帮我收集花瓣,想必是累坏了。”
言罢,走上前轻轻摇醒她们。
两个花童一见西闺,慌忙跪在地上。说道:“小童真是该打,姑姑让我们在这儿看着,我们却睡着了。还请姑姑责罚。”
西闺将她们搀起说道:“念在你们初次犯错,责罚可免。若是再犯,可要罚你们将这整个屋子打扫一遍了。”
“谢姑姑!”
“打开房门吧,”西闺说道:“也不知玺儿只看那花册,会不会觉得无聊了。”
两人走到屋中,见王玺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双手压着画册。
西闺轻声喊道:“玺儿,时辰到了。”
王玺闻言没有移动也没有回话,依旧坐在凳子上,目光一刻没有离开花册。
西闺不禁感到疑惑。心想:“一本花册这么引人入胜吗?”
她轻轻走到王玺身旁,捏一捏他的耳朵,说道:“玺儿看的真认真啊。”
王玺随着她的动作,身体渐渐向旁边倾斜。忽然,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头被摔了下来,像皮球一样滚到墙边。
西闺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整个人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虏芎闻声,连忙过来查看。
他搬起“王玺”身子,忽然感觉重量不对。观察伤口处,也只有表明一层血渍,内部并不往外渗血。
虏芎沉思片刻,伸手掏进脖颈内。随后攥着一把棉花伸出手来,其中还夹杂着大大小小的木块。
再看那个人头,也不过是个拙劣的木雕罢了。
西闺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可她忽然又紧张地盯着那张皮。
“师兄,这张皮是……”
“不用担心,这是面皮。”虏芎说道。言罢揪下一块拿给她看。
“早该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这么听话地在屋里看书,”虏芎起身拍了拍衣裳说道:“西闺,你快去通知师父,找出金疮药,紫金散,最好再拿些治疗骨折的药。我现在骑上马去找他,希望他还没惹出什么大祸来。”
“师兄可要当心。”西闺关切地说道。
“会的,你快去吧。”
虏芎言罢,走出屋子。唤来那匹深红色的马,翻身越上马背,踏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