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
沙钵那沉着脸回来,把一份卖身契递给魏明肃。
「女奴已经送去你的毡帐了。一个不是处子的女奴,居然要了我五十两黄金,够买十个女奴了!要不是你看上了她,我沙钵那绝不会做这笔买卖!」
魏明肃问:「那个拉马邦的西凉人呢?」
沙钵那冷笑道:「商人眼里只有钱,他拿不出五十两黄金,就没有资格和我竞争。不用担心他,草原劲风里长大的突厥人,怎么能任人宰割?他把突厥人当成吃草的羊羔,突厥人会让他长记性的。」
魏明肃接过卖身契,眉头皱了起来。
见他满脸严肃地看着卖身契上的文字,似乎也诧异女奴的价钱这么高,沙钵那不由得笑了起来,低声道:「魏刺史,难得你看上了一个女人,这个女奴我送给你了!不知道你将来能不能活着回大周,今晚就好好快活吧!」
魏明肃收起卖身契,却没有回毡帐,而是带着同进去了曲桑城交易货物的地方。
交易货物的地方是一大块用木栅栏围起来的场地,里面人声鼎沸,万头攒动,各地赶来的商人将货物直接堆在地上叫卖。
魏明肃他们走了进去,才走了几丈远,听到了五六种语言。
主仆两人停在一个卖香料的胡人面前,胡人不会说河洛话,举起手和他们比手势。
魏明肃要同进买一些香料。
同进拿出荷包,正要付钱,他们身边如潮的人流忽然向两边分开。
周围的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几个高大健壮、手扶腰刀的西凉士兵气势汹汹地朝主仆两人走了过来。
同进顿时直冒冷汗,右手伸向了佩刀。
魏明肃伸手按一下他的手臂,神色镇定,从容地看着几个凶神恶煞的西凉士兵。
西凉士兵大步流星,走到了他们面前,打量了一会儿魏明肃的穿着,大声用胡语喝问他们。
同进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心里有些忐忑,背上都是冷汗。
魏明肃用胡语回了西凉士兵几句话,拿走同进手里的荷包,抛给西凉士兵。
西凉士兵接住荷包,打开看了一眼,和其他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几个人同时露出笑容,说了几句胡语,拿着荷包转身离开。
同进悄悄松了一口气,小声问:「阿郎,这些西凉士兵没有怀疑我们吧?」
魏明肃摇头,道:「他们是过来收取赋税的,想要在***上做买卖,都必须向他们交税。」
同进如释重负,又拿出一只荷包买了香料。
两人接着逛***,魏明肃又从一个波斯商人那里买了一些宝石,给钱时他要求必须立下契书,波斯商人爽快地答应了。
交易完,魏明肃随后把宝石递给同进,自己拿走了契书。
夜色深了,篝火旁的西凉人唱起了歌,歌声嘹亮豪迈,曲桑城的其他西凉人听到这首歌后,都跟着一起唱了起来。
「老鹰栖息的地方,
王朝崛起壮大的希望,
云彩从那里升起,
金色的阳光普照,
敌人的鲜血溅满他的弯刀。」
一些其他部落的人也和西凉人一起唱起了这首歌。
魏明肃凝望着高台下歌唱的人群,问一个卖兽皮的胡人:「西凉人在歌颂他们的神?」
胡人摇头道:「不,他们歌唱的是西凉的康乌鹘将军,康乌鹘将军是西凉人心目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战神,当年就是他率军打败了唐军。」
魏明肃听着回荡在夜色里的歌声,脸色有些凝重。
在西凉人的欢笑和歌声中,他转身回毡帐,点起蜡烛。
烛光照亮漆黑的毡帐,也照亮了毯子上一个赤着的女人,烛光下一片白雪。
魏明肃一怔,转过身去。
地毯上的金发女人愣了片刻,娇笑起来,声音妩媚:「郎君买下奴家,不是要奴家伺候吗?」
魏明肃拿出卖身契,用胡语道:「契书上你的名字是阿妮,你的真名是宝丽娜,你的弟弟叫昆朗。」
金发女人呆住了,睁大了眼睛,浑身颤抖,抓起自己脱下的衣服:「你是什么人?」
「故人。」
魏明肃道。
宝丽娜心惊胆战,穿上衣服,从地毯上爬了起来,看了一眼外面的随从映在毡帐上的影子,咬牙问:「什么故人?」
魏明肃回头。
摇曳的烛光照着他的脸,一张沉静的面孔。
宝丽娜又呆住了,不敢置信地看了他一会儿:「木郎君?!」
她满脸惊诧,环顾了一眼毡帐,问:「腓腓呢?她也在曲桑?」
魏明肃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她不在曲桑。」
宝丽娜怔怔地看着站在烛光里的魏明肃,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目光渐渐冰冷:「四年不见,木郎君现在是和萨保弟子来往的富商了,穿着华丽的衣服,有自己的驼队,身边还有带刀的随从护卫……你抛弃了腓腓?」
毡帐里安静了一会儿。
宝丽娜把魏明肃的沉默当成了承认,嘲讽的笑容更深:「木郎君,四年前你穷得让腓腓忍饥挨饿,腓腓也没有嫌弃你,无怨无悔地跟着你,你却抛弃了她……我记得腓腓骄傲地对我说,你是最好的相公,我阿弟嘲笑你穷,腓腓一脚把他踹进篝火里……」
她苍白的脸被阴霾笼罩,恨意在眼底闪烁:「木郎君,你对得起腓腓吗?」
微黄的烛光里,魏明肃眼帘低垂,沉默了很久,似乎也在回忆宝丽娜说的那些过去。
他出神了一会儿,将身契放在地毯上,淡淡地道:「这是你的卖身契,我听图仑部的人说,你的部落已经被其他部落吞并,所以流落到了这里。沙钵那会把你安置到一个新的部落,我的随从会带你过去。」
宝丽娜低头看着自己的卖身契,脸色阴沉,冷笑道:「我不要你这种负心汉的施舍!」
魏明肃脸色不变,道:「如果腓腓在曲桑,一定会救你。」
宝丽娜盯着地毯上的身契,微微颤抖,闭了闭眼,睁开时,脸上已经没有了恨意,俯身拿起了卖身契。
「腓腓现在在哪里?她过得好不好?」
她收起卖身契,问道。
魏明肃走到案几边,取出其他买卖货物的契书放在案几上,慢慢地坐下:「她这几年……吃了很多苦,现在她和她的家人在一起。」
宝丽娜神情凄然,轻声道:「和家人在一起,有个依靠……」
她痛苦地颤抖,转身出去。
毡帐里只剩下魏明肃一个人,之前图仑部送的两个女奴被沙钵那要走了。
他拿出一张羊皮,想写下今天在曲桑收集的情报,却有点心浮气躁,左手握笔,右手按着羊皮,坐着出神。
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原。
梳着辫子、穿着翻领胡袍的小娘子在篝火前和胡人一起跳舞,火焰照着她的笑脸,草原上空,墨蓝色的夜空洒满繁星,她带笑的眼睛比那些星辰更明亮。
「木头,你是最好的木头。不,最最好的!」
她跳累了,满头大汗,倒在毯子上。
魏明肃切下刚烤熟的羊肉,串在红柳枝上,递给她。
她懒得起身,从毯子上滚过来,不想伸手接,趴在他怀里张嘴咬下红柳枝上的肉,刚刚和昆朗斗酒,不知道喝了多少,一身酒气。
魏明肃低着头,帮她擦汗。
她躺在他怀里看着他,忽然凑过来。
脸上一热。
他闻到她唇里的酒气。
是昆朗部落的烈酒。
远处载歌载舞的人群传来一阵笑声。
烛火轻摇。
魏明肃从回忆中回过神,看着微弱的烛火。
毡帐里没有那曾令他心醉神迷的酒气。
他的一生已经死在了过去。
未来是一条绝路,陪伴他的是一段虚假的回忆。
她呢?
她会苦尽甘来,做她想做的事,爱她想爱的人。
她的一生还很长。
魏明肃平静下来,吩咐随从去买了一壶烈酒。
……
同进安置好宝丽娜,掀开帘子走进毡帐。
毡帐里弥漫着一股酒气,案几上有只酒壶。
魏明肃把几张写好的纸递给他。
同进收好纸,看了眼书案上的契书,问:「阿郎为什么要收集这些契书?」
魏明肃脸上没有醉意,道:「这些契书一式三份,上面有三种文字。」
同进拿起一份契书细看,契书上的文字他不认识。
魏明肃指着其中一列文字:「是西凉文字。」
同进还是没看出契书有什么不对劲,一脸茫然。
魏明肃道:「西凉人兼并诸部,对外扩张,派都督治理扩张的土地,管理***,收取赋税,所有契书上的汉字都翻译成了西凉文字……西凉人的野心不会止于四镇。」
他声音嘶哑,脸色凝重。
西凉崛起,大唐错过了抑制西凉的先机,西凉不断寇边,一面北上侵占了四镇,一面往东攻击,大周的正北面临叛乱的突厥,东北的契丹也呈崛起之势,西域和西凉对峙。
边患严峻。
西凉人翻译文字,要所有人开始学习他们的语言,他们想要长久统治。
同进不由骇然,擦了下冷汗。
既然西凉人的野心那么大,那他们这次的任务更艰难了。
沙钵那不是在吓唬他们,他们可能回不去了。
而且,就算他们死在了这里,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为大周的疆土牺牲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