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周幼吾直至被带进了含元殿时,见着了那富丽堂皇的天子居所,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怎么,怎么就进宫了?
燕观自丹凤门一路将人带进了含元殿,想了想又将她送去栖凤阁安置,朝臣们尚会在含元殿内等着侯见天子,这栖凤阁却只有皇后有着无诏便入的权利,连一般嫔御等闲都是进不来的。
这等隐秘心思,燕观并未对她多言,只冷冷睨她一眼:「老实些。」
随即又对着垂首侍立在一旁的宫人道:「看好她。」顿了顿,又叫了一个身着葱绿半臂衫,年纪瞧着略大些的宫人出去低语几句,见宫人点头,他又望了一眼似乎气得发懵的周幼吾,这才抬脚往前边儿含元殿走去。
陈王被俘,尚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处理。
周幼吾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远去的颀长背影,他就把自己丢在这儿了?
岂不是形如软禁?
见她面带恼色,作势要出去,宫人们连忙上前劝阻。
虽说陛下未曾明说这位女郎是个什么位份,可她们能在栖凤阁这样的地方侍候,无不是早早儿地便在宫里养出了一双妙眼。
仅是瞧着这位女郎方桃譬李、冰肌玉骨的模样,便是面颊上几道微微的划痕也无损她的美貌,如若姑射神人,便知她今后的前程定然不会差。
如今天子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却后位空悬,六宫空置,是以陡然见着陛下带回来这么一位丽质天成的大美人,还将她安置在栖凤阁,宫人们心中大抵都有数了,估摸着陛下登基大典之后便该给这位女郎一个位份了罢?
是封四品美人,还是三品婕妤,又或是直接跻身三夫人之一的淑、德、贤这样的正一品妃位?
宫人们轻言细语地劝了她回去,见她闷闷地坐在八宝琉璃榻上不说话,不曾为难她们,亦不出言责骂,心中都悄悄松了口气,看着不是个难伺候的主子呢。
周幼吾坐了没一会儿就累了,可这儿是燕观的地方,亦是宫闱禁内,她不好放肆,只得勉强挺直腰肢,真真是累人得慌。
惯会察言观色的宫人连忙在她身后垫了几个彩绣捻金弹花软枕,柔声道:「娘子略歇歇,待会儿奴婢们便侍候娘子梳洗。」
刚靠上去,觉着腰肢一阵松软的周幼吾还没来得及高兴,便疑惑地颦眉:「梳洗?」
方才被燕观唤去吩咐的宫人婉娘手中端着红漆托盘,那上面摆放了几个青瓷小瓶,见周幼吾有些微微的不悦,她垂下首恭敬道。
「陛下特意嘱咐过了,待娘子梳洗过后便为娘子上药。这些俱是太医署制成的良药,祛疤生肌,柔滑肌肤,效果再好不过。这几日奴婢为娘子细细擦了药,保准娘子面容一如往昔,不叫留下一点儿疤痕。」
听着她这么说,周幼吾这才后知后觉地抚上面颊,的确有些微微的刺痛,她不由得有些担心:「很丑吗?」
要不然燕观那厮会这般好心主动叫人给她送来良药?
若是放在从前,定要看她撒娇卖痴,给上许多好处才肯松口的。
婉娘一挥手,便有宫人从内殿举了螺钿铜镜出来,见周幼吾担心地照了半天,柔声道:「此伤虽瞧着不打紧,可娘子身娇肉贵,是万万马虎不得的,是以陛下特意嘱咐了奴婢,要快些为娘子上药才是。」
周幼吾还是很爱惜自己这张脸的,镜中的女郎面颊上的伤痕淡淡,只是……
许是她在草丛里滚了一遭又在树洞中窝了半天,今早花萼精心为她梳好的发髻散乱了不少。
她便是以这副尊容在燕观面前待了那么久的?
婉娘见美貌惊人的女郎坐在镜前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垂眼,便知道她此刻心中定然是在想陛下。
婉娘面上笑意更加柔和:「净室那边儿已经准备好了,娘子随奴婢一同过去罢。」
看着面容清秀的婉娘这般和蔼可亲的样子,周幼吾有些迟疑,她之前也是进过宫的,在前朝侍宴的宫人无不都是恭顺中又带着些淡淡倨傲的,哪里有面前这位姐姐好说话?
「这儿没有我可以换洗的衣裳罢……」
想到前几日尚服局送来的那些将栖凤阁那处黄花梨雕花十六开的衣柜都快塞满了的各色华服,婉娘心中明了,恐怕就是为眼前之人准备的呢。
只是话一下子说得多了,那便不美了。
陛下的心意,该叫陛下自己说,才更显得情意难得呢。
在袅袅腾起的水雾中,宫人们红着脸分外认真地给周幼吾擦洗身子,哎呀呀,陛下瞧着人高马大的,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疼人呢?
这位女郎肤若凝脂,那些青青紫紫的瘀痕虽瞧着不严重,可在被那比羊脂暖玉还要细腻洁白的肌肤一衬,便显得有些可怖了。
宫人们心中如何想,周幼吾不得而知,在温热的水流包裹中,她缓缓放空思绪。
偏偏阿兄不久前才去了京畿道,那几个侍卫大抵会回京寻阿爹进宫捞她。
不知道衡哥儿见她久久不归,会不会哭得很厉害?
想到那张肖似燕观的小胖脸可怜兮兮的模样,周幼吾心中又恨恨道,父债子偿,总归有柳芽她们哄着抱着,衡哥儿哭大抵也哭不了多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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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宝公公抹了把额上的汗,闪电那蠢狗不知去哪儿滚了一遭,身上脏得真是没法瞧!
若不是其他内侍都畏惧这生得尤为高大威武的狼狗,他进宝公公可不乐意屈尊给这蠢狗洗澡!
不过过去这三年里,秦王府缺了亲王这尊顶梁柱,那些惯会拜高踩低之人不来奚落便不错了。
王府中人过得艰难,女使下人们也走得七七八八,还是进宝一声不吭地扛起了重担,既要给狗搓澡,又要忙活着后院那块菜地的收成,光是想起这些进宝都忍不住给自己掬一把辛酸泪。
只有一个好心人,说是殿下以往的门客,每月总要送些银子来,这才叫进宝他们得以活了下去。
进宝一拍脑袋,他该将这件事儿将给殿下听的!该寻到那位好心人恩赏些东西才是。
不过陛下作甚要叫他将闪电带去栖凤阁?
进宝公公的疑惑在见到周幼吾时便解了。
「你你你——」
进宝公公的天都要塌了,这个负心女郎怎会出现在栖凤阁!
周幼吾方才还在对着镜子皱眉,这般装扮是不是太华丽了些,而且……
「这些是后宫哪位娘娘留下的衣裳首饰吗?这般让我用了,是不是不太好?」
听出她语气里的僵硬,婉娘笑着在那鸦青长发中又插了一支海棠攒枝步摇,欣赏了一番之后才轻声道:「这都是尚服局新送来的,还没上过身呢。」
周幼吾点头表示了解,原来是燕观给未来的小老婆们准备的。
到时候折算成银子还他便是,周幼吾可不乐意将自己用过的东西留下给之后的嫔御使用。
想到燕观会对着穿着这件衣裳的女子……
周幼吾心中便觉得不太舒坦,这样未免也太奇怪了些。
这时候进宝突然过来了,闪电见着她便很兴奋,凶猛的大狼狗直直奔向那柔弱女郎,骇得周围的宫人们惊呼一声,虽说害怕得紧,但还是颤抖着身子张开双臂挡在她身前。
周幼吾怔了怔,安抚似地拍了拍婉娘:「没事,没事,闪电不会伤害我的。」
说着她招了招手,那停在离她们几步远地方的闪电便飞快地摇着大尾巴过去蹭她的手。
进宝脸上满是被背叛的愤怒:「闪电!快回来!」
闪电毛茸茸的大尾巴摇得几乎要生风,听着进宝的声音也不回头,只一门心思地和周幼吾撒娇。
进宝想哭:好一个没心没肺不会知恩图报的蠢狗!
白给它搓三年澡了!
自觉真心被负的进宝对着那三年过去,美貌更胜往昔的女郎摆出一副横眉冷对的恶婆婆模样:「你倒还有脸来!」
还打扮得,如此奢靡!
进宝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酸溜溜地想,陛下怎得不多给他做些新衣裳呢?
周幼吾看着进宝,不欲与他生气,三年前燕观战死的消息传回来时,小太监冒着大雨来到长兴侯府前拼命叩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在她面前说这消息不是真的。
再一次见进宝,是她成亲那日,哭得脸都发肿的小太监想要来拦她的花轿:「您再等等殿下……殿下一定会回来的!」
那时候周言之战死的消息随着秦王身陨的消息一道传来,她没了阿兄,只好叫二郎背她出门。
周循光不认识这个落魄的小太监,以为他发什么癔症,正要叫人拉开他,端坐在花轿之上的新嫁娘却拿开了那柄织金绣和合二仙扇。
周朝女子,在入洞房面见夫君之前都要执却扇礼,她此刻便将扇子挪开了,露出一张浓桃艳李的脸,在一旁喜事嬷嬷的惊呼中,周幼吾只是轻声道:「进宝,你回去罢。」
进宝抬起满含希望的眼:「您——」
「我会嫁去成国公府。」周幼吾的手不自觉地隔着嫁衣抚着已经微见起伏的小腹,要保住这个孩子,要保住燕观留存的最后一丝血脉,她只能这么做。
身后传来进宝崩溃又恨恨的大哭声,周幼吾闭了闭眼,喜事嬷嬷犹在念叨方才娘子未曾却扇恐怕对今后的姻缘有影响呢。
周幼吾听了只是一笑,这桩婚事本就是各取所需,谈不上什么琴瑟静好。
能叫她生下孩子,全了对燕观的愧疚之情,这桩婚事便也能算得上是物有所值了。
她对燕观,谈不上几分真心,对这桩婚事,亦只是存了利用之心。
刘氏其实没说错,她本就是这样一个冷心冷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