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九零八年,黄玉兰入刘府已经五六载。这段光景里,刘云兰在刘府里被精心照顾着。他作为刘老爷唯一一个男娃,自然从小得到了刘旺男更多的照顾,几乎每天都要抽出时间陪着自己的宝贵儿子。黄玉兰更是不用说,看着刘云兰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从婴孩时期就把装孩子的木篮放在自己的视线以内;还没到两岁就开始织着儿子几年以后穿的衣服了。她记得自己始终不是大小姐,每当和刘老爷腻歪的时候,时不时总会鼓囊地问一句,“老爷,妾身卑贱,你有时间还得去东房看看夫人。”刘旺男随意地应了一声,又和黄玉兰腻歪在一起了。
一日,黄玉兰在里屋叠着衣服,刘旺男突然跑了进来,从背后捂住了黄玉兰的双眼,故作神秘道:“玉兰,老夫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出去老夫让你看看。”黄玉兰发嗲地应了一声,“是的,老爷。”缩在刘旺男的怀里,像一个被俘获的小鹿,往前踟蹰着。
黄玉兰感觉自己好像隐隐约约快到院子了,那一双大手还是温柔地捂在前面,犹如一团肉嘟嘟娇嫩嫩的蒲扇,似有似无地在薄薄的视网膜前挂着。黄玉兰撒娇地往前一蹿,那眼缝便打开了,在她眼前的是一架刚修好的秋千,黄玉兰惊喜地“呀!”地叫了一声,那早就忙碌得疲倦的神情又立马来了精神,她愣住了几秒,接着忙说:谢谢老爷。黄玉兰回头看着笑眯眯的刘旺男,刘旺男静静地回着:
“上去试试。”
阳光暖乎乎地照在上面,把上面烤得十分温暖,仿佛一个温暖而泛着斑驳爱意的巢蛹。黄玉兰仿佛新奇的小姑娘,对着那秋千惶惑不已。这是他们村里第二个秋千,之前是黄大贤给她做的,只不过那个是用废了的柴火做的,虽然黄大贤尽量把那木头磨得圆滑的发光,又怕黄玉兰坐在上面染脏了屁股,在上面抹了几滴蜡油,但由于木头本身又短又窄,坐了仍然不怎么舒服,年幼的黄玉兰坐在秋千上,叔父从背后推着秋千,那小秋千就如同一架顽强的小船,在风里摇摆着,黄玉兰坐在上面,那两只小嫩腿迎着风荡了起来,整个人也“咯咯”地笑着,在风里颤着,黄大贤就唱着:“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如今这世上爱他的人已经有了两个,刘旺男托人从镇上买来完整的杉木,找了村里最会经营木头手艺的木匠李来做这把椅子。木匠李原名李一,由于鬼斧神工的木匠手艺,人们已经忘了他的原名,都叫他木匠李。这木匠李简直就是天生老天爷钦定的木匠手,别的小孩还在“哇哇哇”哭叫的时候,他就自己天天掰扯着那些家里那些不用的废柴火,还能做出有模有样的小木具;待到有钱家的娃儿去读书的时候,他就被隔壁村的王老木匠看上了,说他小子是个天选之子,便跟他父母说明来意后将他带到隔壁村去学手艺了。
人们只知道木匠李回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会做了。上到大气端庄的木桌,小到雕刻花纹的拨浪鼓,都在他的手里栩栩如生地呈现出来,木匠李的小屋里里外外充斥着一句句客套的托辞和带有商意的讨价还价。
岁月境迁,来找他打木活儿的都能排队到村口了。
黄玉兰骑上胯下这头早就被驯服的野兽,刘旺男便从后面推起这摇晃起来的秋千,他很会掌握推秋千的气力,秋千快落下的时候他使出那浑身的气力往前一推,快摇到上面的时候又轻轻抓住秋千的绳子,让那凶猛的炮兽慢慢降下了那横冲直撞的锐气。那黄玉兰就在秋千上面大叫起来,声音销魂娇羞,透着些痛快的娇喘——她从下面冲到上面的时候叫,从顶上滑下来也叫个不停,那嘴角便不断上扬,一刻也不合上。
刘家夫人宋氏从里屋里探出头来,她看着刘旺男和黄玉兰嬉戏玩耍的景象,气得咬牙咧嘴,心中谩骂着:这个狐狸精!勾走了老爷的魂,真是坏我好事!
这个宋氏是刘旺男唯一的正房夫人,也是刘旺男父母找媒人许配给刘旺男的妻子,刘旺男那时年二十有五,考了三次都未中,成了落榜秀才,父母便给这个不通儿女情长的儿子许配了一个算得上知书达理的隔壁村的宋家小姐。夫妻二十余年倒也亲近,没有什么缝隙。直到黄玉兰踏入府中,刘旺男便好像把宋氏打入了冷宫,言语上少了几分亲热,多了几丝凉森森的冷寂。宋氏细细算来,刘旺男上次踏入那梳妆整齐的正房抑或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
宋氏远望看得越来越气,怒火中烧,那一团火焰直烧到心头,直涌入大脑,仿佛裹了锡皮的热锅,内外包着燥热和焰火。她恨自己没有为刘旺男生下一个男娃,可这个是由上天决定的,她这个小小的妇人家又如何做得了主呢?她是一个佛教信徒,曾去过佛寺,虔诚地跪倒在弥勒跟前,但终归是无果。她想起过自己想要报复黄玉兰的孩子刘云兰,趁其不备将孩子丢入井底,一了百了。但转念一想,这孩子不仅是黄玉兰的,更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丈夫刘旺男的,她想起丈夫失去自己至亲的痛心疾首,又想起那样做到了极乐世界也无法向弥勒交代。
她叹了口气,既然无法挽回丈夫的心,自己生的女娃又嫁入隔壁村子,自己父母也已过世,她在这孤单的世上,举目无亲。
宋氏走到自己的卧房,那以前和刘旺男同床共枕的床榻已冷清似冰,她望着曾经父母带来当作嫁妆的铜镜,那里面的女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却多了几丝青丝,那双水灵的眸子也变得浑黄,年轻时不算十分白嫩但仍称得上标志的脸蛋已变得又黄又干,像一层老树皮附在骨架上。
她呼唤了自己最信任的丫鬟,让她砌了一杯她最喜欢的桂花茶,她让丫鬟出去,将自己的房门从里面锁上。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所有的声和光似乎都在这一刻消失了,留得空空荡荡。她闻了一鼻那桂花茶的味道,是那童年的味道,当时还有陪她上山采花的妈妈;那是青春的味道,当时还有深深爱着她的刘旺男陪她。现在她一无所有,只剩下人老珠黄被人抛弃。
宋氏选择了一条成婚时候作为嫁妆的绸缎,搭了一把椅子,然后将那条不紧不松的绸缎用力拧成结结实实的绳子,一把绑在那高高的房梁上,只留出一个小小的圆圈,那是专门为了她头的尺寸去系的。她把自己的头放了进去,闭上眼睛,她这辈子没有做过坏事,她好向佛祖交代了。宋氏蹬掉了脚下的凳子,瞬间感觉天旋地转,那绸缎仿佛一头公牛疯狂地勒着她的颈部,把那脖子里的血液好像全部拴住,她铆足了气力瞪着那悬空的双脚,拼命地抽搐着,那血液冲上了头颅,骤然间,四周都寂静无声——她被吊死了。
发现宋氏尸体的时候是那天夜里。
每天戌时,刘府的丫鬟要去主房给宋氏送饭。她跟往常一样小声言语几句,无人答复;顶着嗓门儿喊了几遍里面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她觉得宋氏是睡着了,就重重地敲门,敲门声时大时小,大的时候如雷鸣霹雳;小的时候又似雨滴点点,“啪嗒啪嗒”地落下。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时辰,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与宋氏关系最好,平时约定好晚上送饭,宋氏也总是等着她把饭送来,她知道宋氏不会睡得这么死的,她慌了,喊了平时喂猪拉马的下人哑巴李,那家伙空有一身力气,时时感觉自己在刘老爷家都没怎么用气力干活,就如同那能割离牛骨光闪闪的刀刃被用在了宰鸡身上。正好那丫鬟找上来,他心想:何不在小姑娘面前表现一番,也好讨个欣赏?便满口应了下来。
他走进房门,横侧过身子,将那头往里一缩,便往那门上直直地撞去,还不到三下,那门便“呼哧”一下开了。
眼前的景象便呈现在了眼前,那妇人眼球好像凸了出来,头部像被拧断的黄瓜,被绳子吊着,舌头由于剧烈喘气被咬断,一摊子血便从她嘴里流了出来。哑巴李吓得瘫倒在地,用手撑着地往后退,正好绊走了一块尖尖的石头,那石头像一把利剑,正好落在丫鬟脚下。那可怜的丫鬟“啊!——”地大叫起来,那声音传过整个刘府,不过那声音跟它发出来的时间一样,疾速地消失了。
再瞧过去,就是后脑勺被那石头的利刃切穿颅骨的丫鬟在那里默然地躺着,宛若飞流直下的青蓝色的飞瀑,只不过流出的却是划穿了头盖骨所淋漓的动脉鲜血,呈现一片血淋淋的红。
哑巴李吓得连跑带爬地跑到了李四住的窝棚旁边,用尽力气地敲打着那只能伸出一个头的小门,李四跟村里的寡妇刚野合完,正准备睡觉,只听得那“咚咚”的敲门声,心烦意乱。抬头一看是那高大的哑巴李,只听得他那“呜呜啊啊”的声音,手指直指宋氏的屋子,李四本来想关上门回味与那寡妇的云雨之事——他扑在上面“哼哧哼哧”的,那寡妇在下面,“哎呦哎呦”的,宛若高贵的龙凤交合在一块,“呜呜丫丫”躁动着世间最悦耳的云雨叫声。见哑巴李焦急如焚,他便跟随前往一探究竟。
夜里,迷离徜仿,凑近了宋氏的屋子才瞧见那丫鬟倒在地上的尸身,李四大叫了一声,又瞧了一下屋子里那宋氏掉在房梁上,那双凸起的眼睛还在瞪着他,仿佛对着他言语:你陪我下葬吧!他“啊——!”地叫了一声,腿也诚实地发着抖,震着颤。
李四跑到那刘旺男和黄玉兰同住的那间屋子,扯着嗓子大喊着:“夫人死啦!夫人死啦!”一边在用最大的力气敲打那扇门。那里面的刘旺男正搂着黄玉兰睡觉,两人都敞着衣裳,身体亲密地叠合在一起,他俩骤然从梦中惊醒,随手抓了平日在家多穿的布衫布裤,遮住了他们做爱的隐秘处,猛地站了起来。
老爷慌忙地打开了门,只见那李四在那站着抖颤得厉害,仿佛一个手舞足蹈的戏猫子,疯狂地震颤。
“你说什么?”
李四颤抖地回着:“夫人死了!”
刘旺男拎起李四的衣襟,平时尚存一丝文雅的谈吐也变得粗犷起来,“狗日的,你尽在骗我!”李四被拉扯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断断续续地说,“老爷——我亲眼所见……小的哪敢骗老爷!我这就带老爷去看——”
李四带在前面,刘旺男和黄玉兰在后面跟着,犹如一串甩不掉的影子,如漆似胶般的跟随。
在夜晚凉风迎面拍打抚慰下,他们走近了那宋氏的屋子——准确地说也是曾经她和刘旺男同居的屋子。
黄玉兰一眼瞧见满是鲜血的丫鬟,又看到站在旁边呆傻站着的哑巴李,接着又大叫了一声——那是因为她看到了吊死的宋氏。刘旺男跨过倒在地上惨死的丫鬟,颤着抖着,犹如一头乱拱白菜的公猪被捅了屁眼儿,颤颤地抖着花黄的茎叶。他径直跑向宋氏,滞带着踌躇不定,随后又走上前去把绸缎解了下来,抱着宋氏哭,哭声很大却难以掉泪,只听得他在那里喃喃:“你为何陷我于不仁不义呀——?”接着又在那里哭了起来,眼泪有真有假,只有他自己知道。
第二日,整个村子里都传遍了,有关于刘老爷家结束了两条人命的消息不胫而走,全部都议论疯了。那些老人嗑着瓜子围坐在藤椅上,把宋氏的死都说得神乎其神的。有说她真有大小姐范儿,死了还不忘带一个丫鬟下去;有的说上一世宋氏是冤魂就是坑害刘旺男的,嫁入这么多年还不如大脚女的小妾能生男娃。只有一个人乐疯了,他正在盘算着能赚几两银子,那便是村里什么木活都接的木匠李。像这种大户人家定制一个厚棺怎么也得花上二十两银子,那么他一个棺材就能赚十两银子了,这相当于很多人一年的口粮钱了。
刘府里一改往日庄严肃穆的常态,变得十分荒凉了,那阔绰豪横的院落此刻也变得清冷庄穆。那瓦楞楞的房梁上挂上了满屋的白色绸带,绸缎是李四连夜去通城里找白花活的白胖子购置的。宋氏和那丫鬟的尸身便置于院子中间,宋氏还戴着刘旺男买的金链,不过那是刘旺男后来放上去的;而那丫鬟却空空挂挂,正如她这一生可怜的经历:从小便由烟鬼父亲带着,母亲被卖到妓院,而她则被卖到大户人家当丫鬟,一辈子都帮人忙前忙后,最后窝窝囊囊不明不白弄个跌死。
风吹过那两具干燥的尸体,就好像一个掌握了天然风干手法的老师傅,把那水灵灵的肌肤变得干巴巴的,抽干了人体最富余的水分,那宋氏仿佛一个老树皮,干枯着躺着,眼珠子格楞楞地往外凸着,又被下人强硬地按了下去;丫鬟的脑袋简单被布盖上了,那是宋氏成婚带过去的嫁妆,还带着几十年前隆重的喜庆,但那丫鬟的眼睛却一直不争气,傲娇地睁着,怎么闭也闭不上。
刘府里的每个人都穿戴好了麻衣,那胸口的一朵白花是宋氏最喜欢的桂花。
古人云:“雨飘扬,千语悲泣凝惆怅;过寒食,杯中薄酒浸细壤。”这雨,有时是自然情景的淅淅沥沥,有时又淋漓落地。刘旺男站着哭着,黄玉兰和一众下人跪在那尸体旁边。
小刘云兰跪在旁边不知道怎么回事,拉扯着黄玉兰的衣服,“娘,我累了,能不能站起来呀?”黄玉兰没有理睬他。他又忙着问痛哭到沙哑的父亲,“爹,你在哭什么呀?”刘旺男低下头,“你大妈死了。”刘云兰蹦蹦跳跳地问着:“死了什么呀?”刘旺男说:“死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随后又不说话了。
又过了两日,披麻戴孝日子将至,盛夏的太阳晒得让那两具尸体变了质,一股骇人的尸臭从宋氏和丫鬟的尸体上散出,紧随着的是“呜呜喳喳”的苍蝇声围着那两具已经腐烂的尸体转着圈,可是习俗收尸入棺须有七天,那李四便向刘旺男提了个建议,反正宋氏已经死了,何不先把那木匠李先叫过来,先把棺材事办妥了,把人先放进去,也免得尸体晦气。
李四还在那沾沾自喜,他觉得自己聪明绝世、聪明绝顶。却不承想刘旺男反手给了李四一个掌掴,把那李四像旋陀螺一样旋了出去,那李四便感到眼冒金星,倒在地上呆坐着。刘旺男道:“夫人尸骨未寒,容你狗日的这无礼!”那李四便瘫在地上痴了许久。
到了头七那天,那木匠李早早地就到了刘家,后面几个大汉还带着两个棺材。一具是圆杉做的厚棺木,用树油涂抹了一遍,显得光滑得像刘旺男那前面秃着的大脑袋,那上面还雕刻着飞腾着的凤,那凤雕得栩栩如生,几只爪子刻画得如同那凤真真地扑了出来;一具是又窄又短的薄棺,上面粗糙的连搬运都得十分注意别伤着那工人抬棺的粗手。
刘旺男带着黄玉兰和刘云兰站在棺后面,一群下人跪在棺前,就像定格的石墩子,怎么也不敢动弹。黄玉兰心中是欢喜的,宋氏的去世彻底成全了自己,虽然自己之前就已经几乎夺走了刘家老爷全部的爱,早已傲立山头了,但那一个妾的名号却始终让她想起自己大脚女的身份,那令她不堪回顾的往事。
先人亦云:“小智好自私,小德常自足。自私开人贼,自足心有目。”人总是有强烈的控制欲的,每个人在爱情面前都不可能做到绝对的舍得。
黄玉兰沉思未来,突然感觉裤脚被拽了几下,低头瞧去是儿子在拽着她的裤脚,他指着那两对棺材问着:“这两个大黑盒子为什么不一样呢?”黄玉兰愣了一下,说:“你去问你爹吧!”小云兰摇了摇头:“他没有说话。”
黄玉兰道:“一具棺材是你大妈在地下的住所,她在地下也会是大富大贵的命,所以用厚棺;那丫鬟薄命,所以住进那薄棺,也算有住处了。”
小云兰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仿佛真的弄懂了些什么。
抬棺的队伍浩浩荡荡,比那普通人家成婚的仗势气派数倍,那宋氏是正面平躺在那精琢细雕的厚棺材的,化了浓厚尸妆的她在那棺材里躺着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周围还稀稀落落地放着很多生前爱戴的金银首饰,搞得珠光宝气、鼎铛玉石的,仿佛阴间真能花掉这些人世间的钱财。丫鬟则是被胡乱塞进那小小的棺材,奈何那丫鬟长得高大,正放不进。那抬棺人又将她侧着放下,歪歪扭扭躺在那,那可怜的丫鬟便这样草草地结束了一生。
埋葬的地方在村子后面的小黄土坡,那里还埋葬了历世历代刘家人死去的灵魂。巧合的是,那刘家的棺材木是越来越高贵,下人也从直接放在那土坑里到有了自己的棺材木。
灵乐手,吹锣打鼓作成一团,尽管已经是全村里为数不多会点乐器的村民,却仍然奏出了呕哑啁哳难为听的美感,抢了那棺材的风头。
棺材旁站着的是那满面红光的木匠李,管家正在把那两副棺材的二十两银子交付给他。那木匠李咧着个糙嘴嘿嘿地笑着。这笔棺材生意,他只是用了五两银子买的杉木杆子外加一捆几乎舍弃的废柴,竟在他的鬼斧神工下毅然成了另一副模样,他自己也赚到了别人一年都攒不到的钱。
刘云兰呆呆地望着这个矮小黝黑的黑汉,问道:“其他人都哭,你为什么不哭?”
那黑汉笑笑,“我哭什么?我该笑,我该狂笑!”说罢便拂起衣袖神气地抹了下鼻头,蹭掉下来不少鼻涕。那沾满金黄液体的袖子随着风跟随他那轻盈的脚步离开了坟头,背着手向村口走去了。刘云兰抬头望着那个背影,久久不肯离开视线。他觉得好奇,大家都哭的地方,那人竟然在笑,而且是狂笑不已,他看惯了家里下人们的奴性,却始终没有见过如此洒脱的人。
刘旺男抹了一把眼泪,回头望了一下那逐渐被土盖住的棺材,刘云兰、黄玉兰和那些下人朝那个洞里撒着些桂花的花瓣。待到黄昏后,刘旺男领着那一队人便回去了,那夕阳散照着微弱的光丝扎到刘旺男的脸上,刘旺男只感到眼睛像针扎的感觉一样难受,逐渐变得越发模糊了……
就这样又过了三四年,那时候外边闹着剪辫子,各地革命组织也都揭竿而起,像雨后的春笋一根根齐趴趴地站立起来,成为了反帝反封建的重要力量。
这个时候刘云兰也长到八九岁了,刘旺男看着刘云兰这样天天在屋子里上蹿下跳跟个小猴一样,觉得也不是办法,就想让刘云兰去草堂学些儒家经典,奈何中国一千年的科举考试被戊戌变法废除了,刘旺男心里骂着娘,什么“狗日的”“娘妈的”“老牲畜”之类的言语泛出他那富有弹性的唇齿,他想着要不然还能打通关系让儿子去当个一官半职的。但学还是得学的,刘旺男便找到了村里教书最好的先生,那先生常拄着一根木拐,人称拄拐吴。
刘旺男带着自己的儿子刘云兰前去那拄拐吴的私塾,那私塾的牌匾上面本来用毛笔工工整整地雕着几个大字,“吴家私塾”。却因为这天冷地寒,经历几十年风雨的洗礼后,竟像是“吴冢私孰”,知晓的觉得是教书地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猪圈呢。那草屋的茅草也逐渐凋落,最终那原本覆盖满满当当的屋顶也常常漏雨。
刘旺男敲着那木门,那门便跟呻吟似的“支支呀呀”地乱响,仿佛病痛缠身的人破着嗓门喊着叫着。里面出来一个书童探着头,怯怯地问来者何人,我家先生正在上课。
刘旺男吃吃地笑着,说自己是带儿子向老学究求教的。刘云兰摇了摇头,愤愤地说:“我才不在这种破地方学!我要回家追蝴蝶!”刘旺男严肃地瞪了一下儿子:“休得无礼!”又婉言悦色地低着头跟书童说着:“你去告诉你家先生,是刘旺男找他,劳烦他老人家出来见我一面,我家犬子要向先生请教。”
那屋里朗朗的读书声还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念着,什么之乎者也,各种子曰,便从那文绉绉的书纸上脱下来,飘在空气里,好一阵快活劲。那拄拐吴慢慢从那草堂里探出头来,宛如一个渡海老龟抻出那皱瘪瘪的头,只不过戴了一只圈圈旋绕的眼镜罢了。那老学究见到刘旺男之后马上变得和颜悦色,脸上的呆板和迂腐也都化作了一缕奉承之气。“云之仁兄,尊驾了,有何贵干?”
“拜托仁兄,我儿子到了上学的年岁,想要向吴老先生求学问,还望老先生赐教。”刘旺男满面和气,那旁边的儿子却仍像蚂蚱一样到处乱跳,不得安生。“好说,好说,刘老爷的少爷我怎么敢不教呢?”吴老先生轻轻抚摸着那刘云兰的头,那头却因剃成寸头变得很扎人,直扎得人手掌刺挠挠的。“我吴某人一定好生教少爷,将毕生所学教于少爷。”刘旺男便连忙叫云兰拜过先生,那云兰也实诚,“噗通”地跪了下来,那拄拐吴也笑着曲着手作揖。
那段时间刘云兰总是由府中的两个下人保送到吴家私塾,那云兰便天天要求下人给他带好吃的东西,今天是村口卖的锅炉爆米,明天又是那串火红闪亮的冰糖葫芦。那些下人平时在刘家给的零碎钱不少,也就没有跟老爷说这些,以免老爷又该觉得自己小气了。
古人言语得挺有理儿:“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刘云兰不是读书那块料,他身在曹营心在汉,诵着些《论语》《中庸》之类的古典名籍的时候,心却已飘出九万里风鹏之外,想着那村门口木匠李做的些淫巧木具。一日,刘云兰又对李四说,“你去帮我弄一把弹弓来。”那李四为讨小主人欢心,第二天就去找村口的木匠李了。李四跟木匠李讨价还价,本来作料不过一两文铜子儿钱硬被木匠李抬高成了一两碎银子,又巧舌如簧地说着什么自己的弹弓是用上等的木材磨制而成的,什么连弹弓绑的绳子都是用鳄鱼皮做的,保证打鸟蛋一打一个准。李四说你这最多只能给十文钱,咬咬牙便给了他。那木匠李一面拿着那弹弓的时候还在抱怨着这么便宜卖与你,真是挨天杀的,背过身的时候却又笑了起来。
那李四手持着那看起来光滑做工精巧的弹弓,不由得抱怨起来:“什么狗娘养的弹弓?要我十文钱!唉——”他心底又思虑着这木匠李讹人不讹穷人,如果自己两袖空空如也的,那木匠李也就不将分说的卖与他了。
李四回到家后便见到了在家里跃跃欲试的刘云兰,那野孩子盼着这弹弓披星戴月的,见了这弹弓,眼睛里也直射电光,立马给它夺了去。刘旺男是不容许这种低俗的器具出在老刘家的,至少是不会让刘云兰拿到这弯弯曲曲木头做成的东西,他了解儿子,如果将这种弹弓送与他,那他便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哪里还有读书什么事。
那刘云兰拿到了这弹弓,就仿佛跟那泼猴得到了金箍棒,到处逮着机会就拎起弹弓揪着石子到处乱弹。或弹向那飞行的麻雀,抑或是歪歪扭扭爬将过来的蜗牛。过去一切的知识,像一颗颗香气馥郁的果子,箭矢般坠落在地,抛在脑后,直散落到九霄云外了。每当刘旺男快要回到家的时候,李四就充当刘云兰的情报兵——总是在刘旺男回来之前给正在玩得不亦乐乎的刘云兰通风报信。那刘云兰也飞速地抄起儒学经典,在那里“之乎者也”地念了起来。
过了几日,刘云兰已经开始不满足在府中玩这弹弓,在书堂背着《论语》的时候又想起了那油亮亮的宝贝,拄拐吴是个严师,号称是“皇子来了都得规规矩矩。”但真当刘旺男的儿子到了草堂,那拄拐吴却表现出一副哈巴狗的模样,无论那泼猴如何发呆打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常常刘旺男问及儿子学习,就敷衍地回着“天赋异禀”之类的鬼话。没人时就喃喃“强龙不压地头蛇”,搞得愤愤不平的样子。
东窗事发是在冬天的一个和煦的早晨,那天早晨按照惯例拄拐吴安排了书童们晨读任务,待到正午时分再进行提问。往往提问这个环节刘云兰是缺漏的。拄拐吴知道他平时插科打诨,也不好提问,给双方自找没趣。刘云兰上了一会儿晨读便走了神,其他各种曰乎让他厌倦至极。
外面是难得一见的晴朗,初冬的清晨总带着点烂漫,微寒的小风萧萧地吹起地上刚刚落下的梧桐叶,漫无目的地在天上飞着,湛蓝的天空镶着绵乎乎的云彩,麻雀三两只在树枝上“吱吱呀呀”地叫着。刘云兰望着这麻雀,便觉得射下来也好夺个头彩,便拿出他那珍藏的宝贝,那宝贝还是油光光的,在太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
旁边的王来早就注意到了这云兰带来的弹弓,他不知道那是刘家的大少爷,便想借来玩玩,刘云兰不给。那王来便伸手去要抢了来。刘云兰便拿手阻拦,吼道“这是我的!谁也别与我抢!”两个人便扭作一团厮打起来。两个人虽然年龄不大,拳头力气倒是不小,你一拳我一拳地打得眉额两边鼻青眼肿,泛着青紫相间的红印。周围刚还在读书的书童们也都像人潮一样凑了过来,排在一起围观着,堵得草堂密密实实,如同秃噜秃噜冒着地翻着的海水,往外兮兮地溢着。在争抢的过程中,刘云兰一个踉跄,竟将那弹弓甩到了孔子画像上,把孔圣人那高贵的头颅砸掉了,只剩下半截身躯呆呼呼地站着。此时便有一个平时管其他书童的领头的便三步并成两步,赶忙地跟吴学究报告此事。
吴学究闻此讯息,面红耳赤,腮似猕猴,教书几十载,从未有这等事情发生,而挑起事端的又是刘旺男家的儿子。他心想:“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飞速地赶到了草屋,扭起了王来的耳朵,王来龇牙咧嘴地痛叫着,待到处罚完王来之后,他又冷冷地朝着刘云兰说道:“我这小庙,容不下你这尊贵大佛,另谋高就吧!”说罢,便把刘云兰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