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刘云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中是五味杂陈,有悲有喜,喜的是他终于不要在浑身不自在的老式学堂里继续念书了;悲的是他如何向那充满期许的刘旺男交代。

他行至半途,看到一堆高高隆起的草垛,那草垛隆得跟小山一样,足有两层瓦屋那么高,像一个围得严严实实的堡垒,草垛下是几个孩子,他们年龄相仿,正在草垛那里玩着游戏。刘云兰没有见过如此高大的草垛,那草垛便显得恢诡谲怪起来——他凑了过去。

那草垛里的孩子正躲在一个角底下,只透出一个头来,仿佛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底下,他剃着个光头,在太阳光下显得十分耀眼,每次只要是捉迷藏都会被第一个捉出来。那孩子生得肥胖,本想躲在草垛里,现在反而困在里面出不来了。

刘云兰很好奇地趴下问那个孩子:“你在干吗?”那孩子小声嚷嚷道:“别嚷,别嚷,我在捉迷藏。”又一个孩子从草垛中冒了出来,大声喝了一声:“李思兴,找到你了——”那小胖子“噗”地站了起来,朝刘云兰大吼道:“都是你!害得我被找到了。”他拍了拍自己那缝满补丁的棉裤,捏了一把刘云兰,“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到这个地方?”刘云兰知道自己爹很厉害,全村人都敬畏他,就说:“我爹是刘旺男!”“我不认识什么刘旺男,但是你让我被发现了,你必须得赔我。”李思兴噘起小嘴,翻了个白眼。

“你说我怎么赔你?”刘云兰回着。

“我们就三个人玩游戏,要不然你加入我们和我们一起玩游戏吧!”

刘云兰正好被吴学究赶了出来,也不想去私塾了,就索性点了点头。

后面又冒出了一个小男孩的头,那小孩也是一身补丁的衣服,龇着牙笑着:“太好了!我们又有新伙伴了……”那个胖孩子便主动伸出手,置于空气当中,意思是要与刘云兰和好。刘云兰也伸出手和那肥嫩的小手握在一起。“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好朋友了。我叫李思兴。”李思兴咧着嘴,亮出了诚挚的微笑。接着他又给刘云兰一一介绍了其他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是一家的,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大的叫赵一,小的叫赵二。赵一九岁,赵二八岁,刘云兰比李思兴小上几月,但二人都算作十岁。

四个小孩疯玩了一下午,玩了猫拿耗子,捉迷藏,最后总是那肉嘟嘟的李思兴被其他几个人找到,不是在当猫,就是捉迷藏第一个被发现。不知不觉太阳就落了下去,鸽子们迎着红惙惙的夕阳扑楞楞地一齐飞起,合着一首相当古老的乐曲的节拍,在汪洋一般的蓝天里翱翔,鸽翅与空气相接,发出飕飕的声响。那夕阳也慢慢地映照在四个孩子的脸上,每个孩子脸上都是汗水,衣服上都是尘土。

刘云兰神神秘秘地对几个人说:“我要给你看一件宝贝。”几个人把头凑了上去,心里打着鼓,都想一睹这个宝贝。刘云兰从裤兜里掏了掏,慢慢摸索着掏出来那油亮亮的弹弓。李思兴惊讶地叫了一声。刘云兰笑着说:“是不是喜欢的这个宝贝!”李思兴道:“不是,这和我爹做的弹弓一模一样!”“你爹会做弹弓?牛皮都被你吹烂了,我是叫我家的下人去找全村木活儿最好的木匠李做的。”李思兴回道:“那是我爹——”赵一赵二也在旁边点了点头,他们曾经到木匠李家吃过饭,他们表示自己可以作证,木匠李是李思兴的爹。

刘云兰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眼神中浸满崇拜:“你爹好厉害呀,他什么都会做。”“你爹才厉害呢,家里有那么大的房子,还有那么多的田地,一年四季都不愁吃的!”李思兴和刘云兰四目相对,都互相笑了。

眼瞧着太阳就要落了下去,夕阳的火红直拍向几个满脸晶莹的孩子。他们在夕阳下挥着手告别,那一点点夕阳也在他们各自回家后落下帷幕。刘云兰行至家门前,才想起来自己被吴学究赶出草堂这件事,瞬间开始紧张起来。但转念一想,爹从小到大,对他都只有说教。从来刘旺男都是将他视若珍宝,又如何会打骂他呢?

刘云兰推门而入,那门变得很紧,怎么推也推不开,像粘了厚厚的玉米糊,封得严严实实。刘云兰在门口叫着,始终是无人应答。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夜风吹起一卷儿枫叶刮到刘云兰的头上,刘云兰蹦了起来,寒风拂过了他的身体,仿佛一把钢刀穿刺过他那鲜活的肌骨,他从未感觉如此之冷。那月亮接替了太阳,慢慢地升上了夜幕,却不巧打了个盹,被那乌云给挡住了。那可怜的男孩缩在刘府气派的大门跟前,瑟瑟发抖,他的牙齿在不住地颤抖着,发出着“嘚嘚嘚”的响声,他是从小到大的贵公子,哪里体会到这样的无助。

他发着疯地敲打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像一只不断发出声响的木楔子。终于在一个时辰后,一个下人才慢慢推出门来,那下人正是给刘云兰买弹弓的李四,李四探出头来悄悄地说:“老爷得知少爷你被赶出了学堂,口里骂着‘娘妈的’‘兔崽子活腻歪’之类的话,要将你罚在府外待一晚上。我怕少爷您冻着,就把您放进来了。”李四挥了挥手示意让刘云兰放进来,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可是这一开一关的声音虽然已经很小了,但还是被刘旺男听见了。他从院子里走了过来,怒吼着指着李四骂道:“狗娘养的,我的话都不中听了嘛?我说要给这野猴子长点教训,你偏要放他进来!”他冲了过去,给了李四一个掌掴,然后那穷凶极欲的目光又对准了刘云兰,“老夫叫你去读书,你去干什么了?”他看到刘云兰将手放在裤兜里,故意弄得涨起来,那眼神又飘忽不定,四处乱移,便发狠道:“裤兜里藏着什么?”刘云兰眼神不敢直视刘旺男,将头低了下去。刘旺男怒吼着:“你拿不拿出来?不拿出来就给我滚出去!”刘云兰多么希望弹弓不在自己那宽宽大大的裤兜里,而是变成一股仙气慢慢散在这空气中。他缓缓地用手捏出那他一直视作宝贝的弹弓,那滑凉凉的弹弓便从头到尾展示在了刘旺男的面前。“谁帮你弄到这个弹弓的?”刘旺男浑身颤抖着,满面也从往日的慈祥变得又凶又狠。

“李四——”刘云兰喃喃道。声音小得不能再小,化作了一阵微弱的声波飘离在无边无际的空气中。刘旺男朝李四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在刘府买这种禁品该当何罪嘛?”李四低下头,全身开始抖了起来,那冷汗便随着那颤抖的声音一起落了下来。“家法……伺候。”“家法是什么?剁掉你那双手!”刘旺男冷笑了一下。那李四“噗通”一下跪倒在了地上,“老爷网开一面,求求您饶了小人。”

刘云兰站了出来,挡在了李四的前面说:“孩儿不对,学业不精是孩儿的错,弹弓也是我叫李四去买的,爹要用家法,就用在孩儿身上吧——”

刘旺男伸出手掌想扇过去,那巴掌却好似被那做法事的法师施了巫术一样,停在半空中又缩了回去。“你,你!好啊,不学无术,还有理了,李四不用受到惩罚,那你给我在这里站一夜,不准进屋!”说罢,刘旺男便背过手,嘴里还不住地嚷嚷着:“不成器啊!不成器啊……”眼看着刘旺男的影子已然到了里屋了,那李四还在地下恭敬地跪着。刘云兰对在地上跪着的李四说:“李四,你起来吧!不必跪了。”李四抬起头看着这位站着端庄的小主人,感恩戴德地说:“谢谢少爷!”便伸出手撑着地想要爬起来,哪知刚要站起来却感觉眼前冒着几颗深深浅浅的星星,又倒了下去,他缓慢地扶着地,仿佛狗一样慢慢地艰难地站着。刘云兰打量着眼前这个已经年过半百的仆人,便凑了过去,伸出手将他扶了起来。那枯柴一般的手已经在刘家劳作了五十个年头,比刘旺男还小的时候,他是刘家的小仆人;而现在他是刘家忠心耿耿的老仆人。那李四眼圈立即红了起来,整个眼睛里都溢满了津液,他朝刘云兰鞠了两躬,“谢谢少爷……谢谢少爷!”刘云兰笑了笑:“你回去歇了吧!这是我的错,我来扛就中。”那仆人朝刘云兰又鞠了两躬,便回窝棚睡觉了。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黄玉兰也从房里出来,手里还揣着个棉衣,看着那穿着单薄衣服的刘云兰在那里冻得瑟瑟发抖,却仍然在那跟个雕塑一样站着,便看在心里,疼在心里。她悄咪咪走了过去,抚摸着刘云兰的脑袋,“孩儿,跟娘回屋去吧!别在这耗着了。你爹睡着了,你回你屋去就行了。”刘云兰摇了摇头:“娘,你先回屋歇息吧,我在这接受我的惩罚。我做错了,就应该我来承担。”黄玉兰气得直跺脚,“你爹那是气话,哪有父母和孩子较劲的啊!”刘云兰回着母亲:“这是我对自己的惩罚。”黄玉兰怎么拉也不动弹,便只好将那厚实的棉衣递给了刘云兰,嘱咐他晚上穿上衣服,别冻着了,便回自己屋子了,刘云兰望着母亲的背影,将那棉衣披在了身上。他就这样站着,一阵大风吹来,他感觉自己鼻子凉凉的,留下了清鼻涕,他就用那小手揩去。

他望着周围的一切,刘府夜中的屋瓦在皎洁的月光中好像变了它原有的色彩,泛着谜一样的青绿色,偶尔有一两只老鼠、黄大仙出没,那便是冷夜中提起兴致的稀客了。刘云兰痴痴地望着月儿,他想:为什么要去念那“之乎者也”的知识呢?难道只是这些东西可以升官发财?可他只想李思兴那样和几个小伙伴疯在一起,耍在一起。骤然一个想法在那活络的头脑里冒了出来,仿佛一汪涌动着“哗啦哗啦”的清泉——他要学做木活儿,像那村口的木匠李那样,能做各种木头玩意儿。在别人的葬礼上也能为自己能攒到银子而开怀大笑。想着想着他便回忆起,今天怎么和李思兴、赵氏两兄弟玩耍,想着自己打麻雀,想着想着便不觉得困了,又思量着李一做的木匠活儿,可是还没想完便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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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淮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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