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挚爱远别

第44章 挚爱远别

“坚果不是什么金贵的品种马,只是我父亲照顾的灰色母马某天失踪后的产物。”

小少年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看着眼神温驯、亲切的栗色小马。

他看起来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脚下踩着脏兮兮的靴子。看得出来他尽量想让自己看起来体面、整洁一些。说话间会时不时用手指去抚平总是卷起的衣摆。

这一方面与同龄的孩子比起来,他显得要早慧一些。

要知道,哪怕是那些贵族家锦衣玉食的孩子在这年纪,木剑、泥巴对他们的吸引力都远超一切。小孩玩起来才不会在乎衣衫脏污,只嫌弃繁琐的衣物连累自己不能玩得尽兴。

“它跟我一起长大。我吃住都跟它在一起,我提来水桶给它刷毛,为它准备冒着热汽的饲料。它很挑嘴,比起燕麦,更喜欢吃胡萝卜。”

“我把它牵出去,人人都夸赞它的俊俏,脾气好。我们那儿的治安官早就想买下它送给自己老婆。”

“大人们都叫我趁早把它卖出去。它这样好的东西不可能留在我这样穷人家的小孩手里。穷人不配拥有好东西。”

“我舍不得太早卖掉它。奢求它能陪伴我更久一点,哪怕一天。”他看着我,“然后你回来了。总管大人替你寻觅良驹,最后你得到了它,不是吗?”

我感受到肩上有细微的摩擦触感,一抬首,是栗色小马垂下脑袋在我的肩上轻蹭。

抬起手抚摸它的长鬃,满足它的撒娇,我看向少年,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脸上表情空白混杂着茫然,顿了顿,攥紧衣角,说:“…瑞安。”

“好,瑞安。”我说,“你说的没错。所有好的东西都会流向更高阶层的人,不会留在底层的人手里,无论以什么方式。公平的交易也好,不义的强抢也罢。”

他露出被刺痛一样的表情。

我站起身来,裙摆自身侧垂落。

“比你强大的人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应当得到所有的好东西。太好的东西,留在自己手里却保护不了,就会招来杀生之祸。”

过去的回忆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希恩,与以爱之名夺走他的艾尔。

瓦罗娜夫人毫不留情的背影,与卡里金家那一扇扇对着我关上的大门。

那一封被送来的死亡鉴定书,与破烂的黄铜怀表。

被撞开的母亲卧室大门,在金色阳光里上下飞舞的灰尘。

还有漫天飞舞的调查信件,一个个字都写着巨大谎言。

否定我的过往、否定我的人生、否定我的希望。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瑞安。

“假如你是一个三岁幼儿,你拿着一枚金币走在道路上。你会遭遇什么?”

他近乎失声,表情趋于空白。

我说:“你会被偷、被抢、甚至被杀。”

他的眼瞳瞪大,张了张嘴,哑口无言恰巧无声道出了认同。

“在你眼里,我是洛特尔南领主的女儿,在这片土地上,我的心想事成,话语是必定实现的愿望。”我微微张开双臂,光芒盈满怀抱,“听起来很美好,不是吗?而在皇帝的土地上,皇帝亦是如此所想。”

“如今日你的坚果为我所拥有。来日如果有比我更高地位的人,比如说哪一位侯爵的夫人看上它,它就会成为侯爵夫人的所有物。若是它得来皇后青睐,那么它又会从侯爵夫人流向皇后。”

人之上,还有人。

层层叠叠的社会阶级堆成一个金字塔,顶端的人呼吸着最新鲜的空气,接受第一缕阳光,理所应当地享受着、并且生来便认为好的东西应为己所有。

我走到瑞安的身边,手指搭在他的肩上,俯身盯着他的眼睛。

“你现在看着我。”我说,“你看到我在你之上,那么在我之上,你看见了什么?”

他的眼瞳倒映出我的身影。

领主的女儿之上还有领主,领主之上还有领主的领主。

在世俗领主贵族之上,还有皇帝。

在皇帝之上,还有凌驾世俗的神权!

平民、贵族、皇帝、神权……每个活生生的人都化作一块块砖瓦朝上堆垒,拔地而起一座庞大的社会金字塔。

瑞安失神地盯着我好半天。

在我担心这孩子的精神状态,忍不住拿起手在他的眼前挥动时,他突兀地弯下腰,抱着肚子笑了起来。

“哈哈哈……”

笑声在清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单薄。

……?

这是在干什么?

“嗯、嗯——所以,果然没法像计划得那么容易啊。该说不愧是洛特尔南领主的女儿吗?小姐您可真是……压根找不到下手的弱点啊。”

瑞安以轻松的语气说道,挠着自己的后脑勺以掩饰尴尬。

少年高举起双臂,作出一个类似投降的动作。

“我坦白,我全部坦白。正如您所说,太好的东西如果保护不了,只会被抢走。”瑞安语气轻快地说道,“所以我趁热把坚果卖给您的总管,卖了一笔好价钱。他很赏识我伺候马匹的能力,还许诺等我再长大点,会给我一份正式任职。这是个不错的结局吧?我卖了小马,得了一笔钱,够家里人好好过个冬天,还能给我将出生的小外甥准备点礼物。噢,还有前途。在领主老爷的城堡里得到一个好差事,比当个农夫靠天吃饭有前途。人生一下子就容易许多了。”

他朝我一笑,年幼的脸上闪烁着不符合年纪的早熟。

“但我觉得让您认识我会更容易,不是吗?”

“……”这下沉默得无言以对的人轮到我了。

“重新向您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瑞安,您父亲领地上一个农夫的第七个儿子。”他掰起指头数了数,“也许是第八个,我父母总是把我的六姐和早死的四姐混淆成一个人。算了,那不重要。如果您感兴趣,以后我会讲给您听。前提是……”

他咽了下口水,看向我,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成拳。布满雀斑的的稚嫩脸庞强装镇定,难掩紧张。

“您愿意收下一个擅长照料马匹的侍从吗?”

瑞安忍不住吞咽口水,生涩地单膝跪下,右手抚上心口,学着那些他看到过的骑士所为动作。

“我很擅长照顾马匹,我识字,还会简单的口算。”他语无伦次地一条条干巴巴陈述起自己的长处,“我……我还跑得很快!我很机灵,我能帮你做任何事。”

此刻他完全没了方才那副刻意扮演愤世嫉俗时的流畅,口舌笨拙、紧张过度,说着说着都流露出几分对自己的绝望。

他仰起头,希冀地望向我,嘴抿了又抿。

“…我会努力逗您开心。”他小声说,“您能收下我吗?”

城门上锁,人们离开,夜幕落下。他却躲起来,屏息凝气,在黑暗里藏匿到深更半夜,等待到此时孤注一掷,就是为了这一刻。

向我、向这片领地上世俗意义上地位最高的女性,唯一能牵制所有人、影响所有人的存在。

展示他的存在、他的声音、他与愚钝同龄者截然不同早熟,以及活跃头脑。

这是一场风险极大的投机。

从得知领主车马回到洛特尔南那一刻开始计划。

马厩外的夜风呼啸,隔着墙壁都能听见呼呼的风声,树木摇曳的声音。

半晌,我伸出手,轻柔地摸了摸他的杂乱的头发。

“你是个年纪轻轻的小投机者。”我在他紧张惶惑的目光里说道,“你的小聪明很有用,也并不令人讨厌。我记住你了。”

瑞安鼓起脸,这时候才忍不住流露出符合年纪的幼态,有点不满地嘟哝:“为什么是小聪明?”

我笑了笑,说:“因为啊,这一套方法如果是对付我以外的人那就不奏效了。”

瞧他那难掩心虚的眼神,就知道我说中了他的心事。

“我是个女性,女性向来都是善良单纯、不谙世事,容易感动的人,对吗?”

尽管我心平气和地说着,完全没有怪罪他的意思,他却显得越来越畏缩,生怕被责备。

“我又是个养在深闺的年轻贵族女性。”我食指抵在下颌,想了想,“好像更好骗了?一听到人们生活苦难,立刻会哭得食不下咽。稍微吓唬一下,就会吓得立刻朝女神忏悔自己的罪过——你是这么想的吧?”

“……”

他还是没回答,恨不得钻进地缝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给自己写了个不错的剧本。不过,万一等待你的不是我的同情泛滥,而是一顿毒打,你怎么办?”

瑞安张了张口,视死如归般闭上眼,声如蚊蚋:“我赌您不会。”

他赌最多就是被教训一顿赶出去。

此刻他心底五味杂陈,这种小算盘被当场揭穿一一细数的经历……跟被毒打一顿差不多煎熬啊。

“您是伊尔兰伯爵的女儿。”瑞安说,“所以您不会。”

我一顿。

我说着你过来,然后将他抱在怀里。

瑞安的脸腾地红了。

他张张口,闷声憋出来一句:“我身上脏。”

我笑了笑说:“衣服脏了清洗就好。你身上是温暖的,我很喜欢。”

说着摸了摸他鸟窝一样头发杂乱的脑袋。

“只是你有一点弄错了。”我松开他,指腹轻戳他的额头,“你的目标不该是逗我开心。”

他茫然地摸着额头被戳过的位置,问道:“为什么不是?我说错了吗?”

这是个超乎寻常聪明的孩子。只是在这个世道,他的聪明若是无人加以引导,就很容易走错方向。

“你瞧外面那棵树。”我将提灯放到窗台上,“瞧,它长得那么高,比其他树木都高。树上缠绕着藤蔓,一棵树就是一座云中花园。可是脱离树干,藤蔓就没法爬那么高。我们每个人都身不由己,不得不照着规则行动,憎恶着大树,又顺着大树朝上爬。”

也许有的大树不够强壮,反过来会被寄生的藤蔓给活活勒死。藤蔓继续顺着枯死的树木尸体往上爬。

更多的是树木与藤蔓一起朝着更高的天空伸去,然后遮天蔽日,不漏半点阳光给地面的生灵。

阶级划分、既得利益者,与他们无可奈何的伥鬼。

这就是生存规则,这就是被正当化的弱肉强食。

我望着窗外时的目光寂寥,侧脸轮廓沉没在烛光里,就像一艘搁浅在礁石浓雾里的船只。

“可是藤蔓最终只能抵达大树所抵达的最高处。超越不了树梢,抵达不了天空。”我说,“照着这规则走下去,你的终点,永远止步在天空之下。”

我看向他。

“对你来说,我亦是那棵树。有朝一日,我这棵树枯死了,你作为藤蔓要到哪里去寻找新的起点?”

只有真正超越时代的强者才能挣脱规则,战胜强大的历史惯性,走出新的道路来。

可是那对力有不逮的普通人来说,多么遥不可及啊。

我光是妄图反抗一次剧情安排的命运,就迎来那么惨烈的教训。

我是个转生来的穿越者又如何呢?

一个与世道格格不入的灵魂,在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里挣扎浮沉,还妄想获得自己的幸福。

在一个连表达善意都需要拐弯抹角,生怕引起上位者戒备的世界。

在一个连自己的心情都无法畅快直抒胸臆,必须绞尽脑汁遮掩真实想法才能完成所念的世界。

在一个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可原因甚至不在于你自己身上的世界。

在一个只要是高于你阶层的人,就可以无需理由,肆意践踏你的世界。

在一个你随时都会被放弃的世界。

转生除了给我一段毫无必要,只会刺痛我的真相,给我一堆毫无必要的希望、良善等副产品,根本毫无作用。

如果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许会活得更加痛快吧。

“瑞安。”

我轻轻叫出他的名字。

“我会将你叫来我的身边。我会教导你更多东西,将来在某一天你都会用得上,也许不仅不会帮助你,还会把你害死。”

我抚摸他的杂乱短发。

“如果做好这样的觉悟,就来跟随我吧。”

当我提着风灯准备离去时,留在马厩里的瑞安突然出声叫住我。

我停在门边,侧身回眸,眼神询问他还有什么疑问。

他握紧拳头,踌躇再三,咬牙问出口:“您、您不生气吗?我就是想利用您……”

他越说越小声,底气更加不足,最后销声匿迹。

我一笑,留下轻轻一句,转身走进浓黑夜色里。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人们从我这里获得他们渴求的利益。”

我的挚爱啊,她已经离去了。

可我还要度过这余生。

为自己,为她,为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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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役千金被情敌求婚了[穿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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