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毛蒜皮
三个多月过去了,樱花开了又落,路易斯从来没有联系过我。
这倒不是说他反悔不想雇佣我。事实上,第二天我就拿到了来自事务所的快递,里面各种手续一应俱全,还推荐了一位行政书士帮忙。很快我就拿到了继续留在日本的一切必要手续,跟房东续了租。简洁地说,我悠闲的日子毫无变化,在学校、打工地、公寓单调地重复。
身边的人都很为我高兴。劳动合同上写的是侦探助理,我就这么告诉了爸妈。大约是福尔摩斯的影响,他们以为我跟华生一样,是正义的化身,所以虽然没有很高兴,但也没有强烈地反对。两家饭店的老板们也都很庆幸不用再到处找人接替。似乎所有人都满意了,那么我也没有理由不开心。
毕业来得很匆忙。我和几个要好的留学生还有日本朋友去了温泉旅行,然后是拍照、典礼,忙到不得不减少了打工的排班,就更想不起侦探事务所的事情了。直到五月的某一天,银行给我打电话提醒要及时办理证件更新,我心血来潮,顺便打印了一下存折,才发现侦探事务所四月开始已经给我发工资了,十万日元到账。当然这月薪对一个社会人来说连活着都未必够,不及我打工得来的一半,但我从来没工作过,就这么白拿工资于心不安。于是我把这钱取出来,打算第二天去事务所还了。
事务所在池袋站附近。即便十年前这里也有很多外国人,中国人居多。我因为马拉松的关系,到过这附近几次,所以不算陌生。但事务所不太好找,不是在商店街或者办公大楼这种显眼的位置,而是拐弯抹角,夹在一栋普通公寓和一家修车行中间的一栋二层灰色小楼,丝毫不起眼,外面也没有看板。我对着电线杆上的门牌号和名片上的地址念了好几遍,没错,是这里。
鼓起勇气,我按了一下门铃。
“的话,我家不看所以不付钱!回去吧!”
我不是,所以还得再按一下。
“烦死了,说了不付了!”
里面隐约有个年轻女人的声音,骂骂咧咧地渐渐接近门口。门咔哒一声朝外开了,我没注意,差点撞上。
“不要让我说很多次。我不付这钱。那么想要就去起诉吧。”
果然是个年轻女人,只穿着一件很宽松的睡衣,但依然能看出玲珑的曲线,没化妆的脸上洁白细腻。她用一双桃花眼打量了我一会儿,明显看出我不是电视台派来收费的,脸上就有些不好意思的神色,说话也柔和了很多。
“不好意思我家一般不来人。我误会了。您是哪位?”
“抱歉介绍晚了。我是混血侦探事务所的侦探助理。您也是这里的员工吗?”
那女孩子愣了一下,突然咯咯笑了起来。
“路易斯那个混蛋,竟然还用起助理了。钱还没还我呢!回头找他要账!我这里不是事务所,他们租了我的二楼,你看那块金属的牌子。”
我顺着她的手指方向一看,小楼拐角的地方果然有块指路牌,但是放得太低,牌子也太小,好像故意这么布置,想让人看不见一样。我向女房东道了谢,绕到楼后面,果然有通往二楼的楼梯,看得出有些年头了,踏上去的时候,台阶吱吱呀呀地抗议,好像在要求我敬老。我脑子里还回忆着那个女房东的脸。直觉上她不是日本人。日本的女孩子一般没有她那么自信的语调,也不会那么大声说话。
二楼没有门铃。也就到我视线那么高的门被漆成了明亮的黄色,
上面既夸张又歪歪扭扭地画了七朵白玫瑰。我一眼就知道这下找对地方了。这上色的风格和路易斯的西装内衬太像了。
我正要敲门,门突然朝外开了。路易斯穿着跟那门差不多鲜艳的红色半袖,低头正要往外走,看见了我。
“哟,你来啦!手续这么快就办好了吗?”
我有点羞愧,不知道他是讽刺还是真的不知道,脸上火辣辣地发烧。其实这些早就结束了,我应该一毕业就过来工作的。
“是的,其实我这次主要是来还……”
“啊,那可太好了,我正缺人手呢,跟我去干活吧。”
路易斯抓住我的手一起下了楼梯。他跑得飞快,我真怕这老爷楼梯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我俩都是大高个保守估计三百斤。好在它老当益壮,我们平平稳稳地落了地。
路易斯推出了两辆自行车还递过来一个头盔。我就自然地接受了。等骑到路上,我才想起来问要去哪里。
“啊,你知道奇珍楼吗?”
这家中华料理我只去过一次。他家在池袋名气很大,装修很高级,不是快意轩那种小门脸,整整五层,有很多单独的包厢。但菜就是按日本口味改造过后的中国菜,我不是很喜欢。太甜了,芡还勾的厚,最重要的是价格太贵,我吃不起。
“我们今天就去他家。这家菜不怎么样,但是出手很大方,所以我只好经常去了。”
一番话说的我满头雾水。但我们快骑到主干道上去了,不方便再继续往下谈。为了白拿的一个月工资,我打算今天好好干。
路易斯自行车骑得很好,我花很大力气才能跟上他。所以没一会儿我俩就到了。奇珍楼比我记忆中似乎更华丽了一点,闪亮的看板足有三米高,明明大中午还开着霓虹灯,显然不在乎费用。这样的店面,应该可以请那些更有名的侦探吧,为什么要找混血侦探事务所这种无名的店铺呢?
路易斯显然对它很熟悉,直接绕到了后门,我紧紧跟着。餐厅的构造都是大同小异,前面的大门专门给客人走,旁边或后面开个不起眼的出入口,方便职员出来抽个烟或打电话。日本稍微体面一点的店面都不允许职员直接穿着制服从大门进出,违者轻的罚款,重的开除。从一个饭店的后门你就能真正看出店的好坏高下来:管理严格的店面后门都是干干净净的,职员吸烟用的容器必须每天清理,地面上不会有不慎掉落的厨余留下的油渍;而后门都不肯收拾,蟑螂老鼠昼伏夜出的店面,操作台和灶台洗刷的频率大概就是开业一次、倒闭一次,而且相隔一般不会太久。
奇珍楼后门和他的名气与排场相比有点差劲,但还过得去。至少东西摆放的很整齐,地面上也没什么杂物,但能看出不是每天都在清扫,窗台上搁着几瓶没喝完的饮料和吃了一半的三明治。看来店里不给出员工餐。
路易斯和我没引起很大骚动。这会儿正是午餐时间,后厨的人低头忙着自己的事情,领班对路易斯简单打了个招呼,就没别的反应了。我俩从员工用的楼梯上了二楼。
一个圆脸的女服务生在楼梯口来回踱步,看见路易斯眉开眼笑,明显是专门在等他。她看见我愣了一下,路易斯就向她介绍了一番,她也很热情地跟我问好,她的名牌上写着中村。
“冬之间空着。老板在里面等你。”
这种高级酒楼的午餐纯粹就是聊胜于无的营业,更多是为了增添人气或者笼络常客,主要是靠晚间营业的流水,所以包间都没什么人。奇珍楼的老板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头发已经有点开始秃了,但还没到地中海那么严重,腕上一块闪亮的金表,看人的时候眯缝着眼睛,大约是老花或者近视。路易斯把我介绍给他,老板殷勤地掏出一张名片来。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我叫河内正一。”
他一开口我就知道大约是改了国籍的中国人。这样的人就是在日本生活几十年、日语说的再好,还是能被看出来。中国人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我形容不太明白,应该说是豁达或是直率,就跟日本人身上的谨慎、小心一样,都是文明的烙印。
我们仨都挑了个位置坐下。老板显得很急切,飞快地说着情况。
“路易斯先生,店里的东西又丢了。这次是一大盒香草冰淇淋。您知道,我其实不在意这点东西,但我很怕小偷啊!如果后厨或者服务员谁口渴了想吃,说一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他们谁都不承认,就跟上次少的芝麻团子还有上上次的杏仁豆腐一样,-真是奇怪。我按照您的办法,把甜品、冻品都换了个屋子放果然这两个月都没出什么事情,但就是昨天又出了贼!这要是传出去,谁还敢来我家吃饭呢?您这回一定要把这事彻底解决了,报酬好说。”
我有点失望。原来只是这么小的一件事情。我还以为至少是保险库被盗了呢。名侦探柯南果然只是一部漫画,金田一估计把全日本所有大案都破完了,留给我们的就只剩下这种鸡毛蒜皮。要我说,这店主未免抠门了一点。高级餐厅在损耗这件事情上基本很大方。冈本厨师长经常尝试一些新的菜式,那些过程中产生的半成品基本就被工作人员瓜分了,即便是很高级的原切牛肉或超市里买不到的刚上市的鲜甜刺身。软饮和水果就直接放在冷藏库最外面,上菜方便我们吃喝也方便,只要不是三千日元一颗的草莓或者蜜瓜,老板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我们当零嘴吃。就算是快意轩,李叔关店之后也会把剩下的食材统统做成菜请我喝酒,很多时候我到第二天中午都不太饿。连冰淇淋都要数的老板,多少有点吝啬。但人家检点自己家的库存天经地义,我没有立场去指指点点。
但是路易斯明显很认真地对待这件事情。
“失窃的时间有变化吗?还是每个月第二个星期三下午?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把手机掏出来确认了一眼。今天是周二。看来小偷换了个模式。
头一次见面时路易斯那种随和和轻松几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忧虑。他要求老板带着我们到丢东西的屋子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