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大窟窿
话说聂壹办事当真果断,决定折返之后,仅半个时辰,就率人原路返回。
临走之前,他们还贴心的把天田恢复成原样,省去了江顾、伯恢不少功夫。
在聂壹率队折返半月之后,先前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终于消融殆尽,气温骤然下降许多。
在老黄牛的拖拽下,数百辆载满粟米的运粮车出了高耸坚固的武州塞,向草原当中连绵数百里的汉家塞燧驶去,轱辘还时不时发出吱吱呀呀地哀嚎。
其中一辆粮车一如既往地驶进了第四部。
驾车的汉子扎着褐色帻巾,虽然皮肤黝黑,浓眉大眼,颇有一分憨相,但炯炯有神的双眸下,有着一个朴素的灵魂。
他跳下车,与掌主计工作的侯史交接完,道一声告辞,又转身进了一间略显逼仄的土坯居室。
这是间单人住所。
昏暗中,一个留着络腮胡,文弱书生样貌的男人,正躺在张破榻上悠闲吃着蒸豆,发干的嗓子令其时不时咳出声来。
“卑职参见士吏。”黝黑大汉跪坐在地,俯首而拜。
“十九燧大黄弩的来历可打听清楚?”男人没有起身,而是不紧不慢地端起一旁的凉水,咕咚几口。
“是第四部侯长批的。”黝黑大汉压低声音,眯眼透过漏风的窗子缝隙,指着一间紧闭的破烂木门,“他说弩车笨重,若匈奴来袭拉车而出,未免太耽搁工夫,不如直接在中间烽燧各布置几架,到了直接用。”
“那姓赵的非要跟老子作对是吧?”
这名叫部亥的士吏丢下水碗,怒不可遏,猛喘几口粗气,抓了一大把豆子全炫嘴里,使劲儿咀嚼,额头上的青筋都跳起来。
待咽下去,他闭眼捋平气息,强行压下心头的怒火,又问道:“最近出塞商贾那边弄得如何?”
“自那聂姓商队被拦了回去,很多商贾不愿,甚至拒绝与我等合作。”黝黑汉子用眼睛余光,小心翼翼瞟了正在气头上的部亥一眼:“他们说,坏了‘办不成事退钱’的规矩也就罢了,两头通吃取人性命,比三家分晋时,智伯索要韩魏土地又施加威胁还要可恨,他们羞与我辈为伍!”
“本吏何时两头通吃?”
部亥气得指着长安的方向破口大骂:
“那支来自长安的商贾怂地跟耗子似的,被两个人,外加一辆不能用的大黄弩吓回来,却把责任全推在我身上!”
“再者,我让人去给那群人退钱,他们不要,还把派去的人揍了一顿,这怪谁?”
“吾与停在塞中的商贾解释了。”黝黑大汉一阵苦笑:“他们非但不信,还纷纷骂咱们不讲信义。”
“一群走私的恶棍跟老子讲信义?滑天下之大稽!”部亥侧躺着,把手中的豆子捏成豆粉,“那群不想合作的家伙千万别落我手里,不然,令之百倍奉还。”
他把豆粉随手丢弃,将手拍打干净。
“那群人还说其他的了吗?”
“他们还说……”黝黑大汉支支吾吾,时不时抬头,竟一时语塞,“还说……”
“嗯?”部亥眯着眼睛,“快说!”
黝黑大汉无辜地眨眨眼,嘴里却冒出来一句朴实无华的话:
“尔母婢也。”
“砰!”破榻被愤怒而起的部亥生生砸出来一个大窟窿。
……
“这大窟窿该怎么堵啊。”江顾坐在烽燧内一座黄土垒起的土台旁,捧着文书,焦急地挠头,“粮食配给每人缩减二分之一,
弓弩每人增发二十支,鼓励渔猎充饥。”
“燧长。”伯恢缩在地坑的干草堆里,带有土渣的手时不时往嘴里扒拉还冒热气的蒸粟米,格外享受咽下后全身发暖的滋味,“什么窟窿?我就说这两天为何如此冷,咱们燧哪地方破了?”
“不是屋子破了。前两天使用大黄弩时损失了两根长矛,我本想把每月剩余的粮食变卖,用来补上这个亏空。”江顾举起手中的竹简,无奈地晃了晃,“没想到,从下个月开始,所有人的粮食配额都缩减了一半,现在不光要补长矛的亏损,还得补食物的不足。”
“长矛的头不是还在嘛,找个木棍穿进去就好了。”
“那两个秤砣?别开玩笑了。”江顾捂着头,满是心塞,早知道让聂壹留下几百钱的消息费了。
话说,这个年头的铁并不硬,受到猛烈撞击之后,大概率会发生变形。例如伯恢射出的两根箭矢,虽然是砸进沙地,但还是被冲击力挤成了两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铁锭”。
这模样根本无法通过每两个月的物资清查考核。
“事到如今,只好拜托铁匠打造两个了。”江顾叹了口气,合上脆竹片穿成的竹简,“这事不能找武州塞的军匠…看来…要给家中写一封信了,正好送点钱回去。”
江顾想到这,扭头问道:“你要给家中写信吗?”
“啊?我……”原本津津有味进食的伯恢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咬着嘴唇,低下头,像是在回忆什么。
“送补给的车辆大概明天中午到咱们这里,需要快点决定。”江顾提醒道,“错过了这次,就要等下个月了。”
“写……写封信也好。”伯恢放下碗,目光清澈,认真地抬头,“我从未写过信,燧长打算写点什么呢?”
“自然是关心问候家里人,说两句燧中生活,再给家里送点钱。”江顾语气顿了顿:“墨不多了,笔也快用完了,如果家里比这便宜,需让他们买点寄过来,最好再寄两双鞋。”
虽然燧属于汉塞,但鞋、笔、鞭三物件不属于朝廷供给范围,所以需自己置办。(资料来源《元致子方书》)
“那我也这么写吧。”伯恢沉思片刻,郑重地说道。
“……”
第二日中午,送粮的主燧燧手记下二人的要求,收取寄信费用后,携带竹简写成的书信,返回了第四部。
当天傍晚,载满戍边士卒书信的牛车出发了。
他们一路向西。
他们过溪流,攀丘陵。
他们踩着泥泞的草地,顶着呼啸的寒风。
他们越过一个个烽燧,沿着天田一直走。
他们与天田对面匈奴斥候对视,轻蔑一笑,挥辫继续前行……
几日后,与去时相同,上百辆满载而归的牛车,有条不紊地驶入武州塞,到达这戍边中转的最后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