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巧合
薛佑离一边走下香雪山长长的阶梯,一边还在思考刚才的对话,还有女帝凉氏这个人。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师傅会为女帝做出那么大的牺牲,以自己在中柱天洲地位为赌注担保女帝对于凡间统治的合法性。
他想来想去只觉得有一种可能:她和师傅是两情相悦,刘贺是师傅和凉氏的孩子。
不可能,薛佑离和剑北城主虽有师徒名分,其实只互相见过三次,但是这三次来往修习已经让薛佑离足够了解剑北城主梁辰,如今中柱天洲修行界真正意义上的魁首梁辰看似放浪形骸行无定意,其实谋断城府深不可测,自己的师傅绝对不会不会为男女私情行如此大险。
薛佑离又想起自己刚刚对女帝许下的承诺,怀里的三张梨木牌匾。现在的他冷静了不少,心中不觉哀叹,自觉方才失了分寸。
找寻自己母亲固然重要,但是如果为了母亲的消息,要他带着妹妹还有召陵容几人前往西北凶险乱局,同时还他也十分不肯。
刚才热血冲脑,薛佑离答应下了女帝提出的交易,实在是不该。
不过也不碍事。
比起嘴皮子上的争勇斗狠,薛佑离其实还有一件最为擅长的事情——耍无赖。
只要我够不要脸,剑北城主的鸽子我都敢放得,你大离女帝也不算得什么了。
思绪万千间,薛佑离发现自己已然走出了梨花禁城。他们刚至京中就到了半响午时,梨花宫中一阵折腾后已经到了日落时分,赤红霞云下泄绯色天光,照耀得这禁城门口纷纷飘零的梨花由白转红。
城门口站岗的带甲护卫,排队领粥的难民却少了不少,夜色将近,这些从西南百花郡的洪灾之中一路逃亡至此的苦难人们盛上了一大碗满满当当的热粥,一家人围靠在一起分而食之。薛佑离依靠修士们细致入微的眼力观察一家四口人,看他们在粥碗中升起的腾腾热雾之中的神情如何,下午路过此地时见到他们脸上的麻木凄苦的神色褪去了许多,一家人聚集在一起一边分食粥米一边操着百花郡官话讨论着什么,薛佑离听不大懂但是还能听出父母在对二女说笑打趣,也算是苦中作乐。
薛佑离深感慰藉,但又怅然若失。
阻止剑北夔牛南下,听潮邪祟侵城这种远远超出凡俗想象的灾难是隐族修士们与生俱来万死不辞的责任。
那么如同这几年百花郡闹出的洪涝泛滥呢,修士们该出手干涉吗?
自仙秦朝二世而亡后,隐族修士们对于凡间天灾的问题千万年来一直争执不休,有人说不宜滥用。天灾无情却是天意,隐族修士们今日拔剑断洪,明日燃香降雨,最终山下凡间会与修行界有太多纠缠,重蹈仙秦,乃至是东祖神洲的覆辙。有违祖训,埋没了圣人愿景。
有人说该管,修士一气当身,断不可坐视苍生屠没。山上人求长生久视本就是逆天之举,天意要降灾于万民,又何必顺天而为?
第一种观点的支持者们主要分散在三阀,三阀先祖因圣人而聚集,为圣人而力战东洲一洲之力,最终化为三阀统御中洲。他们自然把“仙凡有别”的圣人愿景看得无比重要,对于凡间种种事务何事该管,何时该管向来态度绷紧。
而第二种观念则是在五千年前蛮皇南下后出现的,这种观念的支持者认为正是三阀中人对于凡间过于保守甚至淡漠的态度导致了修士们失去了阻止蛮皇奥克苏恩的最佳时机,最终一洲生灵涂炭,修士们也死伤无数,因此修士们应该更频繁的接触山下凡世,防患于未然。
然而站在三阀对面往往是不明智的举措,第二种观念的支持者们也一直是少数之中的少数。直到剑北城主梁辰横空出世,第二种观念的支持者们才摇身一变新派修士,登上了中洲修行界权利的舞台。
倒谢案后的这几十年间,以往只存在于志怪小说里的修士们开始渐渐放开了和凡间的接触,二十年前钵山居建立,开始从凡间寻找有修道天赋的孩子踏上长生大道。十年前天师府建立,标识着大离朝廷与修行界出现了正式的合作关系,天师府命官们行走与仙凡界限之间,确实是更有效率的打击了大离疆土中修士犯案与邪祟侵袭。以往许多疑难杂案也都被翻出重新查审,抓到了不少违背了中洲铁律的修士与擅自勾结北蛮南邪的图谋不轨之士。
这其中甚至包括了不少三阀子弟与三阀亲信,天师府命官的这些意外收获不仅狠狠打了反对建立钵山居与天师府的三阀尊长们的脸面,也巩固了剑北城主对于中洲的掌握。但是三阀毕竟万年屹立庞然不倒,还是死守着修士不能干涉天灾的红线,甚至把这条规矩提到了和修士对凡俗不当使用武力,修士干政这些铁律放到了一样重要的高度,半步不肯退让
其实三阀与剑北城主争执到此早就不是观念之争了,而是权利的倾轧,梁辰的出现让统御中洲万年的三阀感受到了莫大的威胁。三阀对于修士平息天灾救助难民态度的收紧,其实是意在打压新派修士与天师府命官们日渐延伸的权势,最后受苦的却是恰好遇上百年难得一见之洪水泛滥的百花郡平民。
薛佑离再次叹了口气,在难民聚集处战力良久的他想要再次动身,却发现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他记得宋清子,召陵容被石灰翁带去了京中为天师府命官们专门预留的居所,如今几人不见踪影,京中不得使用各类法术与仙家器具,自己又该如何去寻找这处地方?
薛佑离正暗暗犯难要不要回宫中求助,却在一群面黄肌瘦的难民之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位西洲白夷人,身上穿着破烂与其他难民无异,但是向外散发的那股气势与过于魁梧的体型还是让他在难民之中格格不入。换作别人看到这位面容颇为沧桑的西洲白夷或许只会觉得印象深刻,但是薛佑离却再也挪不开眼睛。
他在听潮城见过这位西洲人,还在听潮城地下遗迹之中以不思归剑意一剑斩断了这位西洲剑士的称手兵器。
薛佑离指尖运化天元,轻弹胸前挂着的丑陋的绿色瓶子。则是召陵容从千川妖国给他带来的礼物,与召陵容自己的白色瓶子是一对成对的储物法器,他此番刺激自然能让召陵容有所感应,来此增援。
这么做其实算是钻规矩的漏洞,但是事态紧急,希望石灰翁事后不要寻他的晦气。
他一边这么做一边紧盯着难民人群之中的西洲剑士,这位剑士估计混在难民群中混入了京城,现下十分放松。
西蒙斯却是放松了不少,在听潮城那一票其实算是搞砸了,自己虽然侥幸逃脱但是也没想到那个手上拿着刀非剑的小子面对那群海鲜怪变成的怪物,不仅活了下来,甚至还斩杀了那只可怖的邪物。让他这个佣兵的任务全盘泡汤。如今身陷天师府通缉追杀,也不能冒着被灭口的危险回沙漠去找把他带到东洲来的雇主,更不提去要报酬,陪他在西洲黑暗边境厮杀多年的兵器还折在了那小子手上。
现在他只觉得后悔,非常后悔。
在黑暗边境当冒险者们的向导,偶尔进山杀一杀魔物,虽然赚得不多但是还算安稳,再干个五年十年他也能凑齐一百个帝国金币回老家买块地结婚。
但是西蒙斯还是鬼迷心窍接下了那群中洲人的高额赏金,被带到中洲西北赤帝沙漠之中的黄金城里藏了一个月,然后又被藏在商队之一路潜伏中到了南边的听潮城,杀了不少天师府命官,最终碰上个硬茬,现在报酬也没了,武器也没了,被那帮不老不死的东方怪物追杀,想回家都没有门路。
这时他正巧碰上了一路东行的百花郡难民,算是半个中洲通的西蒙斯曾经听说这中洲帝都是整个中洲之中修士最少的地方,而且听潮城的失败恐怕暴露了不少自己的雇主的计划,现在那些中洲修士的大半注意力应该都放在西北深处的黄金城之中,自己反其道而行之一路混进帝都,等过了风头找机会走海路回西洲,肯定不会被中洲修士们逮到!
西蒙斯就这样和几位难民换了衣裳,混入难民中,一路来到了帝都,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生活在一群臭烘烘的难民中间。
好在自己当了这么多年佣兵,怪兽肚子都进了几回,身上大多数时候也不干净,每天陪着周围的小孩子玩一玩家家酒,还有免费的粥食吃,要知道过了黑暗边境进到黑暗生物的领地之中,每天别说吃饱饭了,能不能活命都是个大问题。
西蒙斯在这群难民中间过得越来越舒服,现在自然是放松了警惕,他把自己身边的大多数东西都让属实的小孩去换了吃食改善生活,身边只有西洲多兰古德雷帝国颁下的佣兵证明和一柄短刀。
那群孩子吃完了今天的粥食又过来找他玩耍,一开始他们的父母也十分警惕这位魁梧得有些吓人的西洲人,但是发现这位白脸大汉子不仅会说中洲官话还时不时带自己家孩子改善伙食之后,也都放松了警惕。
西蒙斯自称是在百花郡做生意的西洲商人,货件也被洪水冲走了变成了难民。就随着百花郡难民流浪来了帝都崇京。
他把一个小男孩架到脖子上,假装成怪兽和周围拿着树枝的小孩们上蹦下跳斗智斗勇,看来无论是中洲的孩子还是西洲的孩子总是喜欢勇者斗恶龙的游戏。西蒙斯从小被父母遗弃在黑暗边境的小镇之中艰难长大,和这些无家可归的小孩们很合得来。
他忽然和人群外的一个人对上了眼神。
西蒙斯笑了笑,放下了肩膀上的孩子,遣散周围的小孩后摸了摸腿上缠着的短刀,背对着那个人走出了人群。
西蒙斯混入难民,潜入崇京的选择无疑是十分正确的,但是运气实在是不好,遇上了被薛武打发来崇京的,唯一能认出他的薛佑离。
他悄然进入最近的一条小巷,他知道中洲修士们在帝都之中严禁使用法术,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优势。
但是巷子的另一端却早就站好了一个人,西蒙斯没有后退也没有回头,他知道背后也有人堵住了最后的退路。
他把拔出了那把同样陪伴他多年的匕首,他不止一次用这把匕首从内向外剖开了奇美拉的肚子和蛛魔的蛛网,死里逃生。
西蒙斯不是很能分清楚这些黑头发黑眼睛的东方人相互之间长相的区别,但是毫无疑问面前一身白群腰间挎剑的宋清子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宝石一样的少女。
这位美丽的少女居然会说西洲语言,像是多兰古雷德帝都之中的贵族少女一般而且发音流畅用词优雅,与从小在边境长大的西蒙斯相比她简直更像是一位西洲人。
宋清子用学过的西洲语言说道“你善待那些悲苦的难民小孩,看起来像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战士,为什么要跑来参与中洲的事务?”
西蒙斯反而用不标准的中洲话说道“为了钱,那位沙漠之中的帝王有很多钱,多到我下辈子可以不用再工作。”
“。。。不算什么高尚的理由,值得你送命吗?”宋清子问。
“谁说我要送命了?小妹妹应该去你家族的城堡里面呆着,剑可不是女人该碰的东西。”西蒙斯把手上的匕首反手握持,这些东方的法师在这座城市之中不能使用法术,这对身经百战,躯体强悍的他来说是巨大的优势。
这一句对于女性的论断让宋清子十分不爽,她稍有愠怒,却压了下去,开口问道“我听说西洲的人都信奉圣神,你也是吗?”
西蒙斯被这个问题问懵了,西洲大多数人却是都信仰圣神与圣使,但是他们这些每天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出生入死的佣兵却是例外。
不过生死关头,对那个被钉在青铜柱上的老头拜上一拜也无可厚非额,西蒙斯点了点头。
宋清子收到了西蒙斯肯定的回答,轻轻叹息“路过你有信仰,最好现在就开始祈祷。”她的目光越过西蒙斯的肩膀,看向他身后。
西蒙斯也随之转身,看到了在小巷另一端站着的召陵容。
西蒙斯的如意算盘打错了,薛佑离几人之中确实有一个人,不用法术,只凭借肉体力量就能随便敲打手上没有称手兵器的西蒙斯。西蒙斯这类西洲斗士锤炼身体往往希望身体如同妖兽魔物一样坚不可摧,可惜龙这种生物生下来就有整个世界上最为完美的肉体。
他呆了一呆,如果说黑发白衣的宋清子像是多兰古雷德帝都之中贵族小姐一样娇艳柔弱,那么白发黑衣的召陵容就像是他曾经见过的,同在冒险小队之中的强大的女法师或者女刺客,浓厚热烈,如同火中蔷薇。
但是也有些特殊的东西,西蒙斯面前巷子里的黑暗似乎被什么驱散了,那是召陵容渐渐发亮耀眼的双眼。
召陵容的澄金双瞳流露出了一丝丝疯狂,属于赵氏龙族的疯狂。
西蒙斯终于认出了这股意味,他在西洲也也曾经面对过那种伟大的生物——龙,嗜血而圣神之兽,那一次他落荒而逃。
西蒙斯感到了危险,他扯了扯嘴角咬牙说:“把那个男的叫出来,我和他一对一单挑!”
召陵容听不懂西洲话,她龙瞳渐渐燃起,面颊处有细密的白色龙鳞浮现又消失,嘴角不自觉的翘起,全然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与夹杂期间的一丝丝嗜血,开始一步步向比她高了两个头的西蒙斯逼近。
听得懂西洲话的宋清子开口了,“如果你有信仰,”她叹了口气,把手上的六方古剑递给了身后的阿素。“你最好现在就开始祈祷。”
西蒙斯是如此的倒霉,以他能在黑暗边境立足的实力战力可以说直追寻道境界的修士,可以说比薛佑离他们这帮结丹高出了整整两个大境界,放在西洲战士之中算得上是佼佼者。可惜这几位结丹修士,或许是整个中洲与东洲最强的几位结丹境修士。
他先是轻敌被薛佑离藏招,用不思归剑意斩断了武器,又遇上了在自己最为得以的肉体上得天独厚的小龙女召陵容。
不久后小巷之中传出一声惨叫,随后这声惨叫被一声闷响打断了。
还是有不少难民之中的孩子被吸引到了巷口,背对着巷口的薛佑离笑了笑,变戏法一样掏出了几个油纸抱着的大糖饼,打发了这些孩子。
很快他们就会忘记这个把月来,曾经有一个高个子大块头陪着他们游戏玩耍。
毕竟小孩子的世界,就是这么的狭小而日新月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