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坊新春
过年
今天是年三十,早上还冷泠清清的,早饭后不久,慢慢就有人回家了,只是先一个后一个的回。不知什么时候,家里就挤不下人了。
路过起了个大早,和杯子一起去了坊街,在百货店先跟杯子买了件衣服,接着又跟父母一人买了一件。临走犹豫了一阵,又挑了一件棉衣。杯子在边上啧着嘴:哥,你发财了,一下买了八十多块耶!不跟自己买一件。杯子抖抖抱在怀里的衣服:这里面没你的吧!路过说:哥有衣服穿就行了,倒是你,这么漂亮的脸蛋不穿漂亮衣服,那不委屈你的脸了。路过扭了扭杯子的睑。杯子伸出舌头,扮了个鬼脸。路过说:跟你买是买了,新衣服可不是白买的,你今天得帮我做件事。杯子立刻嘟起嘴:又是交换,干什么都是交换,我不干!路过说:不买衣服你就不帮哥办事了。杯子哼了一声:你说吧!干什么?路过用手揉了揉杯子的头发:相约是你同学吧!杯子点点头,疑惑地看着路过。路过从杯子怀里拿走三件衣服,留下一件。你把这件衣服送相约家去,告诉她是她姐托我买的。杯子说:是相遇姐?杯子扑闪着眼球看路过:我送我送。又朝路过扮了个鬼脸:我知道怎么回事了,我一定办好!蹦着跳着走了。
路过回到家,见屋外屋檐下散散落落地站着他的兄弟姐妹,见他回来,有打招呼的,有不打招呼的,他也不热情也不冷淡,径直进了屋。厨房里父亲和母亲围着围裙在灶旁忙活,一人在切菜一人在炒菜。饭桌上豆腐拿着毛笔在写对联。母亲看到他,瞟了他一眼:回来了,杯子呢?路过说:路上碰到同学,可能要迟点回来。扬了扬手上的衣服:跟你们买的,放屋里了。这时豆腐抬起头:嗬!知道跟爸妈买衣服了,这儿子没白养噢。路过没搭理他,从他身边走过去,豆腐的声音跟在身后:夸你呢?买两件衣服就得瑟,只怕还不够花在你身上的利息。路过装着没听见,去父母的房子放衣服。出来时豆腐又叫住他:秀才,帮我出副对联,这对联书上尽一些老一套,没点新东西。路过横了一眼豆腐:书上的东西你都看不上,我有什么本事跟你出对联。豆腐笑了笑:生气了,小心眼。也用眼横了下路过:你是我们家的文豪,不可能一副对联都作不出来吧!随便想一副,离我们近一点的,就把我们这茅棚里热热闹闹的春节写一副。路过看看豆腐,豆腐朝他挤眉弄眼。那等我想想。路过看看屋内又望望房外,父母虔心地围着灶台在做年饭,屋外几个兄弟姐妹各自在玩耍,放鞭炮的,吃零食的,喊声笑声在屋外响成一片。路过双手一拍:有了!茅棚屋下两个英雄戏灶神,向阳坡上七条好汉闹新春。豆腐一听:好好好!朝他竖起大母指。把正做饭的父母惊得回过头来,母亲说:你们在干什么?一惊一乍的。豆腐说:绝对,我们家这副对联今年要出名了。豆腐一边写对联一边惊叫着:横联!横联是什么?路过说:没横联,真没想好。豆腐急了:横联不好就差点意思了。路过说:真没有,就写个春字吧!豆腐说:太单调了,一个字不够。路过说:那就春满堂,三个字总够了吧!豆腐想了想:还算切题。就把对联写了,熬点米浆又把对联贴在门框上,一边贴还一边念念有词:这小子,糟蹋了。
初三又下雪了,父母在家里有点呆不住了。想去厂里看看,刚打开门就被门外的大雪堵了回来。母亲先退回屋内,嘴里嘟囔着:这老天爷怎么了,又下大雪了,
还让不让人活,去年的毛坯还冻在那,也不知还有多少能用的。母亲心痛她做出的菜坛毛坯被冻坏了。昨晚起风时就嚷着要去厂里,被父亲拦住才没去成。
此刻父亲站在门边不停地朝外张望。时不时还把脖子伸长一点,像是想看得更远一些,也像是在问天:这雪还要下多久啊。父亲在门边呆了好一会,才转过头对母亲说:算了,不去了,看这阵势只怕一时半会停不了。母亲又嘟囔了一句:上个月就没晴几天,再这样下去,老天爷是不想让我们吃饭了。
雪越下越大越下越欢,人们踏着雪去走街串巷,邻里互访。这下樟坊人可以安心地过年了。不同年龄段的人聚在一起,喝喝酒打打牌,说说话。就把年过得有滋有味了。
今年这个年似乎因为初三的这场大雪而延长了,人们只能躲在屋里不再理会上班干活的事,他们有充分的理由把牌打高兴把酒喝出年味来。因为老天爷不让他们上班干活,往年初三天气好的时候,绝大部分人已经在干活了。没办法靠天吃饭是做窑人无法避开的,没有太阳,陶坯就晒不干,晒不干就不能上釉,不能上釉就进不了窑,进不了窑就烧不出成品。每一个太阳天对于樟坊人来说是不能浪费的,尤其是冬春两季,求一两天太阳他们只差下跪求天了。所以年节对他们来说,永远是次要的,首要的还是要有活干要有干活的天气,不然就吃不上饭,不然就活不下去。
今年老天爷像是跟樟坊人开了个玩笑,初三的雪只是开头,接着又连下了三天,而且越下越大,出门都有点难了。
路过的父母更坐立不安了,特别是母亲,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屋里不停地走动,明显有些失态了。父亲一天就围着灶台在转,把做饭的任务从母亲手上抢了过去。还时不时朝母亲吼上一句:你晃什么晃,晃得烦人!出去走走呀!母亲也没好脸色:怎么出去呀!我又不会打牌也不会喝酒,让人家嫌啊!
此时路过在里屋躺在床上在看金庸,他在一个同学那里借了一本《碧血剑》。听到外面父母吵,就咳嗽了一声:还在过年哩。外面的争吵声才渐渐停了下来。
路过没去哪里打牌喝酒,他不喜欢热闹。初三去几个高中同学家溜了一圈,同学留他吃饭,他一一推脱了。只在一个痴迷金庸的同学那里呆了一会,从他床头枕头下翻出了一本《碧血剑》,他如获至宝,他也被金庸迷住了。事后想来,初三去同学家拜年只是一个幌子,他是冲金庸才去的。当然樟坊人有一个风俗,就是喜欢拜年,我去你家你来我屋,相互走走,说些吉利话,唠唠过去的年景和未来的打算,嗑嗑爪子喝点小酒,重在气氛重在仪式,谈什么吃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去走,哪怕在别人家门口站一站,说声新年好!感觉就有了。正月里樟坊镇邻里间的这种热热闹闹、融融洽洽是一副美丽的风景,令人神往。路过自然融入其中,也去向阳坡每家坐一坐,站一站,隔壁自然也去了。
姚大仙见到他,热情非常,迎到门口,抓住路过的一只手臂又是摇又是捏。不错!不错!手臂粗了不少,有肌肉了;今天必须给我面子,留下来吃饭。弄得路过有些不知所措。姚姨,跟你拜年,新年好!姚大仙说:彼此一样、都好、都好!来找二毛的吧!在里面。姚大仙朝里屋噜噜嘴,叫道:二毛,大缸来了。姚大仙又冲路过说:跟你一个德性,就喜欢呆在家里。路过笑笑,知道姚大仙嘴不饶人,心里却说:自己的儿女都看不惯,能饶过谁。路过向里屋走去。
二毛在省城的一家纺织厂工作。传说是姚大仙弄进去的。
这事在樟坊镇风言风语过一阵,倒是住在向阳坡的人很少谈及。
一种说法是说姚大仙娘家是省城人,纺织厂把她娘家的住房给占了,补偿不到位,她跑回娘家向纺织厂要说法,趁机把二毛塞进了纺织厂。持这种说法的人都竖大母指赞姚大仙,说她不愧是姚大仙,硬把地头蛇给压了。另一种说法是说姚大仙认识纺织厂的一个副厂长,姚大仙以前跟这个副厂长有一腿,所以没费什么劲就把二毛弄进去了。还说姚大仙年青时不太检点,像副厂长这样的相好在省城不下一打。姚大仙在她娘家那块地方名声不好,简直是声名狼藉,不然不会嫁到樟坊镇这个小地方来。总之,在樟坊人眼里姚大仙是一个传奇一个人物,都不敢等闲视之。
二毛与路过是小学和初中同学,又是邻居,一起玩泥巴和看蚂蚁搬家长大的,是青梅竹马的那种,只是二毛性格比四两更内向,跟谁都半天闷不出一个屁来。路过跟她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倒还能说上几句。
二毛初中毕业后就辍学了,进纺织厂前一直呆在家里,从没出去干过活,姚大仙数落过她无数回,她只当没听见,一声不吭地蹲在一个角落里,被骂急了就一股劲地掉眼泪。姚大仙见了无可奈何,急得直跺脚,上前用手点着二毛鼻子说:不知我前世作了什么孽,老天派了你来跟我做对头。二毛无动于衷,双眼的泪珠流得更欢了。姚大仙实在没辙了,嘴里出着粗气说:你就是我的祖宗,我怕你了。
从此姚大仙再也不提让二毛出去干活的事了。
其实二毛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不出去干活不等于不在家里干活。她把家里所有的家务都揽下了,洗衣做饭搞卫生,一天忙过不停。加上二毛又是那种手里出活的人,家里经她一弄一摆,仿佛就变样了,每间房都弄得干干净净,紧紧有条,让这旧厂房一下上了一层境界。姚大仙每次下班回家,见着干净的家和热腾腾的饭菜,劳累劲一下就去了不少。就更不提让二毛去干活挣钱的事了。自己的闺女,养着就养着吧!只是心里忍不住犯嘀咕:这闺女的心事也太重太深了,为了不出去干活,把家里的活都干出花来了。姚大仙隐隐约约感到一丝不安。
谁知懒人有懒福,二毛坐在家里等到了纺织厂的工作。姚大仙送二毛去纺织厂,临离开时对二毛说:二毛,别的我就不说了,我要说的是你的心劲,别那么狠,活开点,女人吗?找个疼自己的男人,生几个娃,一辈子就过去了。二毛看着姚大仙:你在说什么呀!双手推着姚大仙的背:走吧,要赶不上回去的车了。姚大仙知道二毛现在还听不懂她说的话,轻叹了声气。
一晃眼二毛在纺织厂干了一年多了,说是已提前定职定级,而且还是个技术能手。
二毛每个月回来休几天假,有时也到路过家串串门,跟路过的家人说上三两句话,如果路过不在家,站一会就走了。
虽然二毛跟路过接触仍不多,还像以前那样保持着一种不即不离,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路过从来没有正视过这种关系。尽管姚大仙开过他与二毛的玩笑,两家人也半真半假地在他俩身后指指点点。但路过没当回事,二毛似乎也没什么反应。
不过二毛去纺织厂上班后,路过觉得他与二毛的关系起了微妙的变化,他反而觉得跟二毛有些疏远了,而且这种疏远是心理上的,是一种感觉。当初那个不声不响的黄毛丫头,现在却是婷婷玉立,穿着时髦,一颦一笑都透着一股清新的气息,不免让路过对她刮目相看。
最重要的是,现在二毛会主动来找他,主动找些话题跟他聊。虽然仍说话不多,但与从前比,简直换了个人。
路过虽然不排斥这样的接触,但也没有显出热情来,这个同学加邻居就像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天天能见,又天天忽视,想打招呼就打个招呼,不想说话就视而不见。但现在有些不同了,二毛一身春风、满面容光地走向他,行为和言语带着露骨的自信。让路过感到压力感到不适。
路过原本只想去姚大仙家拜个年,完成一个礼节,家里呆着又有点烦父母动不动就吵嘴。
没想到他一过来,姚大仙那么热情,又把他的过来硬往二毛身上扯。路过无奈,只好去见二毛,二毛此时在里屋门口探出头:来了,没出去玩。路过说:雪大,来跟姚姨拜个年。二毛把路过让进屋,屋里升着一灶木炭火,旁边一张小桌,桌上摆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碟子,碟子里放着瓜子、花生、糖果之类的食品,也就是樟坊人过年家家户户都摆放的几样,区别不会太大。这样的迎客要到元宵之后,不过愈往后,摆的食品碟子会逐渐喊少。因为越往后年货就慢慢吃完了。镇上有一句关于拜年的俗语:初一崽(儿子),初二郎(女婿),初三初四拜团坊,拜年拜到初七八,坛坛罐罐空塌塌。也形象地概括了樟坊人过年的习惯和经济能力。
路过落坐一会儿,姚大仙就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豆子芝麻茶。这又是樟坊人的一绝。
这样的茶称为煎茶,用樟坊人自己生产的陶罐,先放入茶叶,然后往陶罐中倒入刚烧开的开水,再用筷子头把生姜在碗里捣碎,放上适量的盐,再放入炒熟的小豌豆和芝麻,然后倒入陶罐开水中。一罐滚烫香气扑鼻的煎茶就做出来了,再视客人多少,分别筛入碗中让客人慢慢享用。特别是冬天,吃上一碗煎茶,盐而不咸,辣而不辛,香而不腻,滚茶入口,津生喉滑,口齿留香,祛寒保暖,快意莫明。此茶又称豆子芝麻茶或姜盐茶。
路过接过茶喝了一口,姚大仙拉过一把椅子让他坐,说:你跟二毛聊,我去做饭,不许走啊!走了姚姨要生气的。反转身出去了。路过没法,只好在炭火旁坐了下来,可一时又不知跟二毛说什么?略显尴尬,弄得二毛也无语了。一时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有炭火盘里的木炭叭叭作响,火星蹦跳。
不知多久路过终于开口了:过年休几天假。二毛说:初六上班,就是明天吧!路过说:明天就走了,还没去我家吃餐饭哩!二毛低垂的眼眸向上一跳,看着路过说:我妈不是留你吃饭了吗?哪家吃不是一样。路过也看了眼二毛,转了话题:你们厂都织些什么布,往不往外面销,听说现在有人在做布生意,说是能从纺织厂直接拿货,要便宜不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二毛眼忽地睁大了,直视着路过:你想去做生意?去卖布?路过说:没有,只是问问,现在政策好像不允许吧!郝强那天跟我说了一嘴,说广东深圳那边可以,什么都可以捣腾,他想去那边。二毛眨了眨眼晴,郝强,就是那个大嘴巴,吹牛吧。路过说:你们厂的布是怎么销售的,还是按国家计划分配到商店销售吗?这个我不清楚,应该是吧!现在买布、不是还要布票吗?反正厂里是不卖布的。二毛犹豫了一下又说:不过我听说有些地方买布不要布票了,年前我一个同事去上海出差买了件衣服,就没用布票。二毛再次疑惑地打量路过。你怎么了,七厂的活没干了。路过说:停了,好像不会再开工了,说是新上的项目被一厂争过去了,不能重复再上。哎!不说这些了,总要找点活干养活自己吧!学做窑(陶瓷)我恐怕迟了,学不会了,只能去干苦力,像我这样的人,又干不过人家;所以想想,看能不能干点别的。路过说完站起身:不跟你聊了,我还是去找找郝强吧!争取去深圳看看。二毛也跟着站起身:我妈的饭都快做好了,吃了再走吧!路过说:下次吧!下次你回来我请你。路过出了房门,朝在厨房里做饭的姚大仙的背影说:姚姨,我有点事,我得出去下,下次再来吃。姚大仙转过背:都做好了,马上可以吃,有事也不在乎一顿饭的工夫。路过没答话,背已闪到门外,外面雪还在下,成干上万的雪花儿漫天飞舞,你挤我搡地在空中打架、嘻戏,又像成心向天地炫耀自己曼妙的身姿。路过看了看天:好雪,又下大了。一头扎进大雪中,也不回隔壁的家,径直朝向阳坡下走去。二毛站在门口,想叫住路过,张了张嘴,却没声音。心说:我们毕竟不是一路人。怅然若失地看着路过瘦长的背影消失在向阳坡上。
南下
路过他们从广州带回来了三袋旧服装,按袋买的。他们的钱进不了多少新服装,最后三人一合计,就买了三袋旧服装。袋里都是旧货,五六成新,好的八九成新,有西装西裤牛仔裤衬衣等。其中一袋是女装,衣服的成色也还行。三人打开袋一看,觉得不错,这种衣服樟坊人别说穿就是见也没见过。只是揉在袋里都是皱巴巴的,买回来怎么弄平整是个问题。相遇说好办,用熨斗熨一熨就行了。于是三人背着三袋旧衣服回到樟坊镇。虽然没有想像中那么大的收获,但也没有白去。
初到深圳时,汽车一路过去,他们见到的深圳却是尘土飞扬,到处都在建高楼大厦,到处都是已建好和没建好的工厂,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招聘广告。路过他们一路过去,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新奇兴奋向往不安失落,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们都有一种感觉:这次不会白来。
他们就近在汽车站找了一家最便宜的旅馆住了下来。白天四处打听有什么生意可以做,但打听来打听去,并没见到好做的生意,也不像传说的那样,深圳到处是黄金,弯一弯腰就能捡到。见到是行色匆匆,忙碌不停的人群,工厂里很早上班很晚才下班的工人。
当然这次他们主要是奔服装来的,可问来问去,深圳并没有这样的服装市场。有人告诉他们,做服装来错地方了,应该去广洲,广州那边才有大型的服装市场,只要有钱,广州什么服装都能买到,还有进口的旧服装,可以按袋买,深圳这地方现在缺的是干活的,你们没看见?盖了这么多工厂,缺的是工人,如果想打工,去哪家都能进,深圳最缺的是人。路过他们这才弄明白他们来错地方了。在广州下火车后一刻都没停,就坐汽车直奔深圳了。
郝强一股劲地自责,是他没弄清情况,就瞎奔到这里来了。相遇说:也没什么?就当出来玩一趟,乡巴佬见见世面也不错,你们看这么多高楼大厦,还在建哩!还不知要建多少,我倒是有点喜欢这里了,我觉得没白来,要不干脆就去哪家工厂打工算了。相遇笑嘻嘻地说。打工?我第一次听见这个词。相遇顿了顿又说:怎么不是做工或者工作,打工是打工厂还是打工人呢?相遇自顾说笑着。郝强打断了相遇的话:姑奶奶,你就贫吧!我们是来做服装生意的,不是来旅游观光的,要玩也不该来这砖头水泥成堆的地方吧!我看还是去广州吧,别把钱冤枉丢在这里。路过接过话:别急,先把情况了解清楚再说,冒然去广州又不是那么回事怎么办,迟回一两天也用不了多少钱,我们来一趟深圳也不容易,听说这里在建经济特区,要开一个对外贸易窗口;看一看,了解了解,也没坏处。路过看看相遇:乡巴佬,见见世面,对吧!跟相遇相视一笑:我也有点喜欢这里了。
路过他们把衣服弄回樟坊,路上又历经了几次小艰难和小周折。麻袋一路火车汽车轮船过来,挪上拿下,流了不少的汗,费了吃奶的劲,但总算运回了樟坊镇。
接着他们又烦恼为衣服寻找存放的地方。谁家都不大,家里都是连转身的地都没有,存三个大麻袋,想都别想,再则他们这事干得有些出格,在樟坊镇算头一份,加上又是瞒着家里人干的,谁敢把麻袋往家里放。
又是一番周折,相遇终于在六厂找到一间房子,算是为三个麻袋找到了安身地。
然而对这三个麻袋的处理后来变得十分棘手了,当初他们头脑一热。不顾后果地买进了这三个麻袋,并没有周详的计划,甚至没有想过如何把这三个麻袋里的衣服再卖出去,把自己投入的钱挣回来,他们只是一时高兴,去一趟广州深圳不容易,无论如何都得带点东西回来,最初带货回樟坊的目的一定要达到,他们就是这样简单地朝着事先设定的目标义无反顾地买下了三袋垃圾,他们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他们甚至还为此兴奋,至于这三袋衣服的命运,他们从来没想过。
面对三袋皱皱巴巴的衣服,开始他们还有点热情,买了一个熨斗,开始了裁缝才做的工作,可这只能业余干干,逢着谁有工夫才去弄一弄,而且不懂熨烫,技术粗糙,效率低下,弄了好几个月,也没弄出几件像样的衣服来,时间愈往后,心劲却一点点在减退,到后来就很少有人去那里了。
路过就更不要说了,为了糊口,他加入了陶姿码头搬运工的行例,每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哪里还有力气去熨衣服,甚至连问都懒得问了。郝强就更不用说了,每天从炼泥车间挑土去好几个厂点,比路过更累。稍好一点的是相遇了,她毕竟是在坐办公室,但也是个临时工,挣不了几个钱。而且她对自己的工作一直有抵触情绪,她并不想去六厂干这份活,是迫于她父亲的压力才去的。她最恨恨不平的是她觉得她的这份工作是通过交易换来的,她父亲替她做主把她许给了六厂厂长的儿子。高中毕业之后,六厂厂长范东江就让她进了六厂办公室,零时干些打杂的活。她本不想去,也求过父亲就让她呆在基建科,基建科又近,就在家旁边,又何必舍近求远呢?父亲说基建科不能进,他这里不允许亲属进来,这是他定的规矩,他不能自己破坏,再说你范伯伯那么喜欢你,是他提出让你去他那里的,这件事没有商量,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相遇拗不过父亲,也不想让父亲多操心。她知道父亲带着她们三姐妹不容易,可以说既当爹又当妈,什么事都是他一个人操持。母亲一直赖在省城不回来,去年过年回家待了三天就走了,三天相遇没跟她说过一句话,甚至连正眼都没瞧过母亲。在她心里这个母亲已名存实亡了,她甚至不愿意去想和母亲有关的任何事,一旦想起就恨得牙根紧咬,为母亲也为自己感到羞愧。
装卸工一路干下来路过居然就没再换活干了。但这种活并不是天天都有,要有船停靠码头有柴有煤卸才有活干。卸空的船再装窑货又是另一拔人干,因为装窑货是个技术活,大缸套小缸,小缸套坛罐,都是有型号有路数的,而且货装到船的哪个舱位,都是有讲究的,只有弄得十分周全才能最大限度地让船多装窑货。而卸船就容易多了,往船下挑或者扛就行了。路过干的就是最初级的活,有力气就行。
这几年运煤的船逐年在增加,运柴的船却在减少,因为陶瓷公司许多厂都在改隧道窑,龙窑已逐渐淘汰了,像更早年前烧芦柴的龙窑基本没有了,现在烧的是木柴,一些树的细枝杂木成为龙窑的烧料。不过这些烧柴一年也运不了几船,因为龙窑只剩下两三条在生产了,除烧制坛子罐子钵子等小体积窑货还需要龙窑外。其它的基本关闭甚至废弃了,以前的一厂一龙窑甚至两龙窑的局面已经成为历史了。龙窑鼎盛时期不但是樟坊镇的一景,而且给樟坊人带来的经济效益也是可观的,那时生产的陶瓷虽是日用粗陶,但远销十多个省市,市场供不应求,人只要肯干,努力干,效益是看得见的。而现在特别是近几年,窑货开始滞销了,生产量在逐年减少,出窑频次由一个月三次减至两次一次。工人们干的活拿不到工钱,陶坯要么垒在厂里,要么干脆报废了,像路过父母做出来的窑货,能拿到钱的只有三分之二甚至有一半拿不到钱。路过之所以不愿去做窑,也是隐隐看到了做窑的前景不容乐观,加上干了活拿不到钱他是有教训的,也是他最不能接受的,父母们少拿钱跟他在七厂干活拿不到钱,本质上一样没有区别,区别在于他是少数人拿不到钱,而父母他们是多数人拿不到钱。所以做窑还不如干体力,还不如干装卸工,半个月就能兑一回钱,即使有什么意外,无非白干半个月。
路过在卸煤卸柴的过程中,也试着跟另一拔装窑货的人学习装船,间休的时候他就跑去另一拔人那里帮忙,学习怎么往船舱里摆货,慢慢地他也就学会了窑货装舱。慢慢地那边缺人或是有突击任务时第一个就会把他叫上,他也舍得力气,从不偷奸使滑,而是尽量比别人多干一些,慢慢地装卸工们都喜欢上了这个高高瘦瘦的叫大缸的小伙子。路过也因此每月多了一些收入。
路过一门心事想着如何能多赚些钱,他虽然很少去六厂,去打理那三麻袋服装,但他并没忘记那是三百块钱,是他们三人东拚西凑的所有家当,不可能就这么扔水里了。不干活的时候他一直在想如何把那三袋服装卖出去。在广州进货的时候这种旧货是最抢手的,有人十袋几十袋地买肯定是有原因的,-不可能把钱当水漂打了。他们当时买回来也是认定能赚钱的,至于怎么赚钱其实是两眼一抹黑。路过现在苦思冥想的就是这件事。
路过一门心事想着如何能多赚些钱。
?家里的境况一目了然,一大家子人,挤在一个破厂房里,看着兄弟姐妹一个个牛高马大了,将来怎么办?都要成家立业,三十多平米的房子怎么分,分给谁?将来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再住那房子的,他暗自跟自己较上了劲,他一定要建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至少四间房,有客厅有卧室有厨房厕所,还应该有一间书房,书房里摆满金庸的小说。路过在劳动之余劳景之后往往不由自主地去憧憬那幢未来的空中阁楼,而且想入非非,面带微笑,有时竟笑出声来。?
现在他坐在船膀上,嘴里叼着一支烟,望着河水又自顾笑了。这笑却被坐在旁边的李三看见了。李三移了移身子,凑近他说:又想美事了,在想哪个女孩。惊得路过一转头,臊着脸说:没有,没有,不敢想。路过又转过头去看河水,脑中却闪过相遇的身影和笑脸。却掩不住脸上浮出来的苦笑。李三看在眼里,叹了口气说:都是因为穷啊!俗话说好汉无钱是钝铁。你娃还年青,日子长着呢?看开点看远点。李三用手拍拍路过的肩膀说:走,干活去,多干活就把什么都忘了。路过站起身,感激地看了李三一眼,跟在李三的身后。
?货船上仿佛只剩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挪动,河水泛光,轻浪摇船,春风带寒。人间疾苦和艰难与美景似乎相隔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