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雾
山村弥漫的雾气越来越浓了,若是晨雾,过了清晨便应该消散,可是这一日的大雾,却是到了正午也没有消散的迹象。山村里的人抬头望望天空,只见一片朦胧的日晕,山路虽然依稀可见,却有了几分若隐若现的味道,什么东西都带着水雾,伸手往空中挥舞几下,便是满手的湿气,仿佛在水中洗过一般。
清儿捧着一盆衣物,迎着雾往后院走去,觉得那扑面而来的湿气,也不禁皱了皱眉头,“今天的雾好大。”
她的家临近月牙湖,屋后便是一条通往湖畔的小径,几块青石铺成的洗衣台上也是一片湿润,边沿长着青苔。
跟在她身后的子黍想起了昨晚所见,于是起了一点好奇心,“对了,清儿,昨晚上……”
“嗯?什么?”清儿走到湖边,放下木盆,转过身来看着他,身后的湖是一片烟云。
子黍忽然间说不出话来了,他看看清儿,又看看着雾,恍然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昨夜他真的出去过吗?他真的看到过清儿在水边划船唱歌吗?那个人又真的是清儿吗?
犹疑中,他只是迟疑着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清儿,你,你会唱歌吗?”
清儿怔了一下,继而嗤嗤地笑了起来,“想什么呢,我才不唱歌。”
子黍看着她的欢笑,沉默了一下,于是也跟着傻笑起来了。
或许他昨晚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吧?清儿怎么会做那样荒唐的事呢?清儿平素是静默的,无忧的,天然的,平常从不唱歌的,因为她的生活每一天都像是一首歌。她不需要去用唱歌填补生活的不足,也不愿用忧伤来唱歌,她的每一天是那么平淡,但她却过得那么充实,那么美,似乎那些枯燥无聊的生活里,有着某种光彩在吸引她一般,在这样一个年纪里,她简直是不知道忧愁的。
哗哗的水声随着她如玉的双手而响起,这就是她演奏的歌了,展开一件衣服,落入水中飘扬,她的眼神是极认真的,总要细心揉搓每一个污渍,简直连身边的子黍也忘了。
子黍眼里却只有清儿,他同一切懵懂地含着爱慕的少年对少女那样,只愿意每天都能见到她,每天都与她相伴,单纯到有时甚至没有男女之分,没有忌讳与羞涩。
他见了清儿洗衣洗得辛苦,一时兴起,便跳到了青石板的另一边,说道:“我也来帮你。”
只是等他伸手要去抓出一件衣物的时候,清儿却急忙拦住了他,“女孩子的衣服,你洗什么。”
子黍涨红了脸,讪讪地缩回手去,“清儿,我是看你洗得太辛苦了……你看,你额头上有好多汗。”
清儿听了,伸出衣袖往额间揩了揩,有些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那是水珠。”
“啊?”子黍脸更红了。
“真是的,今天的雾好大,湿湿的有些难受。”清儿自顾自地说了一句,仍洗她的衣服。
子黍望了望湖,却觉得那湖像是一个源源不断冒着热气的泉眼,他又想到了昨晚,又觉得说不出的古怪,茫茫中,他似乎又听见桨声了。
他看了看清儿,清儿听到了吗?这远处的桨声,是不是他的幻觉呢?
过了片刻,桨声似乎更清晰了,更近了,子黍有些不安,看了看清儿,几次想要开口,却又觉得这或许是自己的错觉,问了清儿,说不定又要被嘲笑一番了。
然而这次的桨声是真实的,过了片刻,迷茫的雾气里显出一个人影来了。
清儿抬起了头来,往湖上看了看,湖上的人似乎也看到了两人,于是喊了起来。
“是清儿吗?子黍也在?”
那声音清楚洪亮、中气十足,随着渔船的靠近,显出一个赤膊青年的身形来了,他的麻衣系在腰上,打了一个结,双手握着桨,带着健硕的力感。
清儿看清了人后,先是低了头,继而仰起脸来笑道:“王大哥?你怎么这么早就出来打渔了?”
王大哥将船划得近了,桨一撑,停在水畔,他先是看了子黍一眼,目光落到清儿身上,摇头笑了笑,“嗐!打什么渔,今天雾太大了。”
说着,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往下一蹲,拎起了两条草绳系着的鱼,“这两条鱼你们拿回去吧。”
清儿一惊,忙摆手说道:“不不不,我们不要……”
“客气什么。”王大哥不由分说,将两条鱼掷在了一侧的石板上,又划着船悠悠地走了。
清儿看了看他,又看看这鱼,只好无奈地笑了笑。倒是子黍在一旁衷心说道:“王大哥人真好,他常来给你送鱼吗?”
清儿低头继续洗她的衣服,有些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偶尔吧。”
子黍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侧身去看她的脸,“清儿,你怎么啦?”
清儿回望了子黍一会儿,她水亮的黑眼睛如落入水中的一缕浓墨,忽而笑起来,露出一排贝齿,笑得那样开心,简直是毫无缘由。
忽然她扬起一帘水花,晶莹的水珠溅落在子黍脸上,他“啊”地叫了一声,伸手去挡,却听到了她咯咯的笑声。
“我洗好了,回去吧。”
清儿笑了一阵,捧起衣盆,径直往回走了。
子黍有些莫名其妙地抹了抹脸上的水珠,见清儿已经走远,于是抓起那两条鱼,也跟了上去。
一整个午后,子黍都跟着清儿,她去哪儿,他也便跟去哪儿,在清儿的家中乱转,便是出去了也同样如此。清儿要去采茶,子黍也跟着提上一个小篮子;清儿去喂夏蝉,子黍也跟着捧起桑叶;便是清儿去帮厨,子黍也跟着蹲在灶下烧火……这样的时日他感到说不出的快乐,只要清儿去哪儿,他便去哪儿;清儿做什么,他也跟着做什么。清儿莫名笑了,他虽然不知道原因,也会跟着笑,而当清儿噘着嘴不说话的时候,他就觉得一定是自己做错什么了,只一心盼着她快点开心起来。
在他和清儿之间,是没有什么对错的,也是没有什么观念、准则的。清儿不会计较子黍应该做什么,或者计较为她做什么,子黍也不会想着他应该怎样,清儿又应该怎样,两人是纯然的两人,又融洽得如同一个人。
大概是傍晚的时候,清儿要去村西头的果园去摘几个李子,子黍自然是跟着她的。两人往西头走,要经过村中的祠堂,那是山村一处供神的神祠,平常并没有什么人,如今他们经过时,村中这间神祠前边却挤了上百人,将往村西走的路也给堵住了。
清儿和子黍一时间过不去,便也随着人们往神祠那儿望去,发现那间神祠前站着一个胡须足有一尺长的老头,柱一根陈年桃木拐杖,在那里断断续续地发出嘶哑声音,正是这个山村的村长。村长的身后就是神祠黑魆魆的大门,里面一片漆黑,看上去有些恐怖。
“我们这个山村,一定是……一定是冒犯神明……所以天降大……大灾”
八十多岁的村长据说年轻时比村里所有人都要高大强壮,能一只手举起一个石碾子,如今却向瘦小里缩了,他整个人趴在桃木拐杖上,像一只老猴子,两眼却幽幽地闪着,夸张地张大嘴喘气,一边喘气,一边就从那积满了痰的嗓子里发出断续的声音来。
一村的人围着老村长,听着他说一些危言耸听的话,一个个都露出了惶恐的表情。老村长趴在神祠的门口,声音虽然沙哑,但是还算清楚,所有人都听到了,紧跟着就是不安和躁动。在村人看来,老村长是能够沟通神灵的人。
“老村长!这事是真的吗?”
躁动的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
老村长又使劲喘了口气,一只手摇摇摆摆地伸出来,食指指着天上晃。一群人原先是盯着他的食指,这时候都往天上看去了,脑袋也跟着晃动。
“大雾……这大雾就是……咳咳……就是神罚啊!”
村里的人这时候才恍然大惊,吓得各个脸色苍白,仿佛天上深沉的雾当中有着什么可怕的猛兽,在天际俯瞰着众人。便是站在人群外围的子黍和清儿也吓了一跳,清儿看了看子黍,眼神有些困惑和慌乱,子黍这时候不知道怎么了,壮着胆子拉住了她的手。
老村长趴在桃木拐杖上,喘息了两下,突然声调高了起来:“梁子,上来!”
人群先是一阵骚乱,紧跟着走上来一个老汉,岁数也不小了,拎着一只百斤重的火炉,走到神祠台阶前,往地上重重地一放,躲到老村长的后边去了——他是村长的儿子。
老村长继续他打摆子般的动作,抖了几张黄纸进火炉里,然后吸了一口气,往火炉里一吹。火炉里黄纸飞扬了一下,然后又静静飘了回去,村里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炉子,然而这往昔代表着预言作用的炉子,好像在这一刻失灵了。
老村长猛地咳嗽了起来,又嘟囔着,“大凶……大凶啊……”
然后他身子往后一仰,猛地吸了一口气,脸憋成黑红色,往炉子里又吹了一口气。
这回火哗啦啦燃烧起来了,炉子里火光闪烁,然而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情景,村人也不敢盯着看,害怕冒犯神灵,都只敢悄悄把眼皮往上抬一抬。
过了片刻,黄纸烧干净了,老村长把手伸进了炉子里,使劲抖了三抖,然后暗地里从衣袖当中抽出来一块染红了大半的白布。
老村长见了这白布,先是脸色夸张地扭曲,直到把五官几乎拧成一团,才抖手把这白布抖出去,嘴里继续嚷着:“大凶啊!这真是大……大凶啊!”
大半个村子的人就都抬头盯着这张血红的布,每次老村长这样占卜的时候,总会抖出一张染了血的白布出来,只是这一次的最红,按照老村长的说法,布上测的是天意,血迹越多,就证明要死的人越多,为了平息天怒,就要杀更多的牲畜来祭祀上苍。
看到这血红的布,村人的心都乱了,尤其是家中养有猪牛羊的那几户,一个个都愁眉苦脸,仿佛已经见到了灾难降临。
“老村长……只是,只是一场雾,真的这么……”
有一户养牛的人家,脸色变了变,苦着枯黄色的脸颤抖着提问。这一年来,为了供奉“天意”,他家已经献出三头健壮的牛犊了。
“大凶啊!”老村长打断了他,用力地抓着桃木拐杖往地上杵,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这是天怒……天,天要惩罚我们了……要是,要是对天不敬,我们村子……我们村子就要死人了!”老村长瞪大了眼睛,五官又扭在了一起,仿佛第一个会死的就是他。
一听到要死人,村人都乱了起来,在这个宁静的山村里,很少有死人。孩子的夭折是命不好,而老人的死大多是寿终正寝,要是有人意外横死,简直是全村的不祥,每家每户都要去神祠外祷告——对村人来说,神祠是神圣的,除了村长,没人有资格踏入神祠。
浓雾确实越来越深重了,山村中的人,在这四面皆是连绵大山的地方居住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一整日的雾,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显浓稠,随着天色变暗,雾气散射出淡金色的霞光,像是给山村戴了一顶金冠。
湿冷的气息,几乎像是贴在身上,即便穿了棉衣,也能感到那种腻滑的冰凉。山村的人们几乎以为自己是浸在水中,月牙湖的水面上,雾像棉花轻轻荡漾。
子黍感到冷了,他看看清儿,清儿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了起来,望望天,可根本看不到天,朝四周望去,四周也如同罩上了一层幕布,随着天色渐暗,远方模糊了。
“咳咳!”清儿忽然咳嗽了起来,俯身弯下了腰。
子黍慌了,“清儿,清儿!你怎么了?”
“没事,可能是着凉了。”清儿缓缓直起身子,喘了两口气,气息平缓下来。
“那,清儿,我们还是不要出去了吧?”子黍扶着清儿,低声说道。
“那……回去吗?”
清儿也开始动摇了,子黍攥着她的手,一时感到很柔弱,仿佛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牵着眼前的人儿走,往任何方向走。
村子里的人们,在一阵喧闹之下,最终还是做出了献祭上苍的决定,由几户养有猪牛羊的人家商议着,牵出几只牲畜来,即刻带到神祠前宰杀。
子黍和清儿早已无心看下去,他们不知道老村长的办法能不能消弭这场大雾,然而今天看样子是不能出村了。
“回去吧,清儿,我陪你。”子黍朝村子外边看了看,最终还是下了决定。
清儿轻轻松了一口气,仿佛出村采摘李子是子黍的决定而不是她的。她这时又恢复了往昔的神色,目光微微一动,落在子黍脸上,莞尔而笑了。
“回去还要你陪吗?难道你还想住在我家?”
子黍脸一红,嗫嚅道:“我……我送送你。”
清儿看了一眼被他拉住的右手,微微侧了身,那一头墨色长发垂落下来,掩盖了半张脸,微微点头,似乎默许。
子黍心安了,虽然雾气又湿又冷,他却觉得暖暖的,这一刻他也没有放开清儿的手,拉着她往回走,即便一句话也不说,不转身去看清儿,他们的交流在指尖。
片刻之后,到了清儿家门前,清儿将手抽出来,便要进屋,又忽然回望了一眼,子黍还站在原地看她。
她看着他,想到她虽有他陪伴,他回家的路却只有自己走了,一时间泛起些柔情歉意,于是轻声说道:“你也快回去吧,爹娘在家等着呢。”
子黍忽然笑了起来,难得的机智,“是你的爹娘,还是我的爹娘?”
清儿脸色泛红,横了他一眼,将门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