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白泽公子
守在城门口的男人名叫赫连绰,字舒裕,年二十二岁。他曾经是瑨国最年轻的战神,是司钺兵法韬略的入门恩师,也是陪伴司钺度过漫长又恐怖的边塞生活的战友。
他曾经是燕北赫连最受期待的传人,是被世人追捧一声“白泽公子”的文武天才。
他曾经一把圆月弯刀纵横百里,取了北狄亲王铎铎帖木儿的首级;曾经截断河流,淹了敌军绵绵六万营寨,解决北狄压境之危;曾经扫平瑨国北境所有山匪,让弃暗投明的山匪驻守边疆,让北境的百姓过上安稳的生活;他曾经……
那都是“曾经”,是一去不复返的“曾经”。
现在的他,与煌煌沙场再无缘分,与强弓宝刀再无纠缠。
三个月以前,司钺率兵攻入北狄牙帐,不幸中了埋伏。危急时刻,赫连绰挺身在前,替司钺挡下了迎面飞来的毒镖。
毒镖上的毒名叫“醉心”,乃是天下奇毒,非特制的解药无可解。赫连绰虽在军医们的全力救治下,勉强暂时保住了性命,但心肺有损,经脉尽毁,俨然成了个废人。年寿难永,朝不保夕。
比他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弟弟赫连约还不如。
他或许没有两年好活,静静地享受最后安逸的时光,坐在前半生的功劳簿上接受世人的叹惋和下人们无微不至的侍奉,应该是他现在唯一的选择。
可他怎么就闲不住呢?
司钺想:世人都羡慕豪门大族的公子小姐、老爷夫人们如何如何风光,如何如何锦衣玉食、镶珠罗翠,殊不知,他们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地为家族利益争夺追逐,殚精竭虑,他们每个人的血液里都流淌着尊严和荣耀,这让他们活得更加艰难。
司钺打马靠近,瞧着赫连绰比残雪还要白的脸色,蹙着眉说:“这么冷的天,怎么出门了?”他又对牵着马缰绳的红衣姑娘说:“舒裕哥跑到城门口来吹风,你怎么还由着他?若是他再因为风寒烧个十天半个月,躺在床上人事不知,你可别再哭成个兔子眼!”
“啧~”赫连绰不耐烦地笑骂,“自从来了京城就长脾气了,谁都敢教训!——煌儿,别跟他学,啰啰嗦嗦跟个老婆子似的。”
红衣姑娘对着司钺瞪眼吼道:“你才哭呢!”又转头对赫连绰大声说:“有话快说,说完快走!再啰嗦,小心我揍你!”
司钺:“……”
赫连绰:“……”
赫连绰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使劲儿拢了拢厚重的大氅,把脖子缩进大氅里:“唔,我是有话对你说。”
姑娘依然沉着脸。
小姑娘名叫冯煌,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她是燕北望君山凤凰寨寨主冯恩的女儿。
六年前,司钺和赫连绰平定燕北周边的山匪,占山为王近二十年的冯恩却出乎意料地主动投诚,接受招安。冯恩一伙在当地百姓中的口碑算不上多好,却是实打实保卫瑨国抵抗北狄的小股力量,冯恩更是个武艺超群的枭雄。
望君山周围山头上的土匪听说这个消息,纷纷投诚,心甘情愿地成为支援瑨国作战的后手。
后来北狄突袭,许是因为下了大雪迷了路,误入望君山的山坳里。冯恩得了信,一边领着各路土匪冲杀,一边向驻扎在附近的赫连绰的部队送信。
这场仗比人们想象中要难打的多。他们虽重创敌军,自己也损失不小。冯恩后背中了一刀,右臂险些被砍断,冯煌也受了伤,筋疲力尽,躺在浸了血的雪地里等死。一场仗下来,寨子里几乎没有能站着的人,就是武艺超群的三当家沈穆,也被穿了肩胛骨,几乎断了气。
多亏赫连绰收到消息之后没有半分犹豫,带兵及时赶到,将北狄人砍杀殆尽,还命令军医保住了冯家父女的性命。
冯煌知道,赫连绰本不用赶过来,毕竟在朝廷的正牌军队看来,土匪连下九流都不如,若是土匪和北狄人拼个你死我活,他们坐收渔利,才是最好的结果。
可赫连绰赶来了,且不计代价地救了他们。
江湖儿女最懂得“情义”二字的贵重。冯煌立下誓言,等冯恩伤愈,她便跟在赫连绰身边报恩,直到赫连绰生命结束。
只是小姑娘没想到,这个誓言的期限原来这么短。
明明预示着一种解脱,可习惯了跟在赫连绰身边啖肉饮血的女孩,把赫连绰的狂野和潇洒刻在心上的女孩,竟因为不舍而常常心痛如刀割。
她不喜欢赫连绰装出一副看淡了生死、受惯了折磨的样子,觉得矫情,觉得狼狈——人就是人,何必把自己强求成神?
不过狼狈也好,矫情也罢,她只希望践行誓言,然后功成身退,寻个地方慢慢咀嚼仰望着他的那些时光。
司钺和赫连绰才不知道女儿家的心思有多么复杂,坐到他们的位置上,儿女私情好像没有多大的分量。
赫连绰的姑姑正是梁王司慕的母妃,在世人看来,赫连家是梁王的后盾,与梁王荣辱相依。在京城这个天上地下都是眼睛和嘴巴的地方,赫连绰和司钺实在不适合见面。
可赫连绰还是来了。吹着四面八方涌进来的风,冒着刺骨刮肉的寒气,不顾缠绵病体,在司钺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
利益二字,有时候重如山岳,有时候轻如沙尘。
司钺铁青着脸,说:“你府上没有跑腿的小厮吗?我真该朝大理寺要一套玄铁打造的锁链,把你锁在屋子里,拉屎撒尿都出不了门!”
赫连绰翻着白眼说:“都到了京城了,还一嘴的糙话,怪不得不招那些人待见。”
赫连绰说“那些人”的时候,微微偏头,看向皇宫的方向。
司钺进京已经快三个月了,还是无法融进皇族人的生活,甚至一声“父皇”的称呼,都觉得艰涩拗口。
皇族人对待司钺,也是一样的。
所以在司砚把营救玉镜公主的任务让给司钺的时候,司钺和远在府中养病的赫连绰才会如此诧异。
能清晰地察觉到赫连绰说话时因为冷得打颤而气息不稳的声音,司钺心里焦躁,便说:“你先回去,我晚一点去府上找你。”
赫连绰重重地咳了一声,随即垂下眼皮。司钺明白了,赫连绰的要说的话非常紧急,且十分保密。
司钺轻踢马腹,靠近赫连绰的马,闷声道:“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