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再见,免疫组
1
自从付源有了车,我就理解了什么叫作脱了缰的野狗。从前每天晚上吃了饭,我们都会出门走走,扫两台共享单车从家骑回宿舍,回去跟田哥姚姚打会游戏,或者沿着运河一路向南,走到太白湖区和任城区的交界处再往回返。
吹吹晚风,看一看这座古老的城的夜色。月光倒映在粼粼的水面上,风吹动着沿岸的柳枝。济宁是一座很佛系的城,我曾经看到过这样一个形容:
与其说济宁是一个提刀仗剑江湖的侠客,不如说他更像一个独坐幽篁的隐士。恰如缓缓流淌了千百年的大运河,寂静无声,内涵诗话。
可是自从付源买了车,我就再也没享受过这样的夜晚。
“走啊敬威,出门溜溜?”
吃过晚饭,我正坐在床边翻看从医院里带回来的说明书。付源一如从前地趴在我的门框上,用十分恶心的眼神看着我。
“不了,我今天晚饭吃得有点撑。”
“吃得撑所以才更得出门转转,你看看你都胖成什么样了。”
付源走进来,坐在我的旁边,还不忘把我挤开。
“你确定咱们出门是为了减肥?”
我放下说明书,一脸鄙夷地看着他。
“周一吃蛙鱼,周二吃夹饼。前天拉我去核桃园吃小吃,昨天路过小吃摊又买了两份铁板大鱿鱼。”
我掰着手指头查这几天“溜溜”的行程,最后放下手,问:
“还说我越来越胖,你心里没点ACD数?”
“我这不是怕你累到嘛,看我多贴心。”
付源把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肩上,冲我挑了挑眉。
“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讲什么屁话?”
我甩开他的胳膊。
“给我拿开,热死了。”
“哎呀走吧,4s店说我是新车需要磨合。”
“所以你拉我出去就是为了叫我陪你磨缸?你可真是个人。”
我躺上床,侧过身子背对着他,继续看我的说明书。
“哎呀别看了,你看了又制不出来。你要是能制出来这玩意还用在这躺着?医学院早给你挂墙上了。”
“你找个不破坏尸体的方法死一下,我把你捐给学校,一样能给你挂墙上。”
“你今天什么情况,怎么跟被吸了阳气似的?”
付源凑到我旁边,几乎把整个身子都压在了我身上。虽男生寝室只有床板是直的这句话不假,但是……热啊。
“哎呀热啊大哥,济宁这几天三十多度你还贴我身上,我都觉得捂得慌。”
“这不是有空调嘛。再说了,济宁已经算可以了,好歹旁边还有个太白湖。”
付源从我手里抢走说明书:
“这玩意有什么好看的?ELISA?怎么,你不是转过这个岗了么?”
“大哥,你是不是没看群?”
我从旁边拔下正在充电的手机,打开班群给他看:
“这周实习第一轮结束了,周天出科考试。”
“啊?这么快?”
付源从我手里接过手机。
“你以为嘞,一个多月了,下周咱们就要去临检了。”
“那跟你看ELISA有啥关系?”
“出科考试啊,分笔试和操作,笔试考免疫的基础理论,操作考ELISA。”
付源挑了下眉毛,问:
“咋考,学校的时候ELISA是手工啪啪地拍板子,来了这里全是机器了,哪有机会手工做?”
付源直起身子,
盘腿坐在我的床边。
“而且就一台机器,十来个人,我记得咱们那个是双抗体夹心法吧,那做一组就得四五个小时,能挨个做?”
“那……咱就不知道了。”
说完,我鄙夷地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胸骨:
“这是你该想的问题么?找准你的定位,你是被统治的。”
“你的章鱼小丸子,烧烤酱,少放木鱼花。”
“好嘞,谢谢您。”
付源从店家手里接过丸子,塞进我手里。
“来尝尝,这家店特别好吃。”
“麻烦您老人家给我个解释。说好的出来磨缸,到最后为什么又跑到小吃街来了?”
我用竹签插起一个丸子塞进嘴里,不得不说味道真的不错。不过它的味道越好,我的罪恶感越强。毕竟……这是一顿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宵夜。
“对啊,没错啊,磨缸磨累了,吃点东西补补体力。”
付源又掏出手机,扫了一串轰炸大鱿鱼。
“我就奇了怪了,为啥同样吃东西,我110千克,你110斤?”
“nonono,注意你的措辞,我不是110斤,我是114斤。”
“滚!”
“说真的,你要是真的怕胖,要不等会你走回去?”
我们坐回车里,付源一边啃鱿鱼一边问我。
我向窗外望去,这条小吃街大概在学校往东的方向,简单讲……就是我不确定方圆一公里内是活人多还是鬼多。
我收回目光,一脸严肃地问:
“你开了五六公里,就为了把我扔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然后让我走回去?”
“你自己说的要减肥。”
说完付源咬了一口鱿鱼,又把它伸到我面前:
“来一口不?”
我看了一眼他,问出了一个我疑惑很久的问题:
“哎你这台车的后备箱有多大,防水性能怎么样?”
“不知道,你要干啥?”
付源叫着鱿鱼含糊不清地问我。
“我想知道如果我现在把你嘎了,能不能用你的车完成分尸和抛尸。”
2
“呦,敬威,一个星期不见你怎么又胖了?”
周天早上一到科室,就看到菲菲老师坐在生化仪器旁边做质控。前些日子她被派去参加会议了,主办方正好是她本科时候的母校。去之前特别兴奋地跟我们说终于可以回母校看看,毕业了这么久她都快想死校门口的小吃街了。
她见我过来,突然把我叫到旁边好一顿打量。
“哎?老师你啥时候回来的?不是说得半个月么?”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她能回来这么早。原本说会议要进行半个月,而且这么好的机会,如果是我肯定要在外头好好的逛一逛。
毕竟公费出去玩这种事,谁会拒绝。
“别提了,有疫情,到地方我连宾馆都没出,开了一个星期的线上会议。”
菲菲老师愤愤不平地说。
“早知道我都不去了,亏我又坐大巴又坐火车,线上会议我在家多好,不比住了一个星期宾馆舒服。”
“最伤心的是,距离小吃街只有几公里的距离,结果连味都没闻到。”
我拉了把椅子做到她旁边,顺便替她整理质控品。
“错,我们就住在小吃街旁边,天天闻着味道看小朋友们吃。”
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安慰她还是该笑。笑吧,等我到生化组了她算是我的领导。不笑吧……憋着实在难受。
“算了,不提这糟心事了。你咋回事,咋又胖了。”
“……再见。”
“别介别介。”
我作势要走,菲菲老师哈哈一笑拦住我。
“这事都怪付源,自从提了车回来天天拉我出去,美其名曰是给车磨合磨合,实际上就是开去各种小吃街吃夜宵。”
我坐回椅子上,把手机里的照片给她看。
“而且最可气的是,吃了之后我长胖了,这厮一点不胖甚至还掉秤了,你说气人不。”
“羡慕了。”
“谁说不是呢,像我这种喝冷水都长肉的人……”
“纠正一下,你不是喝冷水都长肉。”
付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身后,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你是在吃了晚饭之后又吃了章鱼小丸子轰炸大鱿鱼夹饼炸串和一杯蜜雪冰城之后,回到家又喝了瓶冰水。然而你只记住了这瓶冰水。”
然后……他就被我抄起夹着温度记录的本夹正中命门。
“你今天怎么闷闷不乐的?”
做完了第一批支原体和衣原体,我找了个角落坐在里面翻看下一周去门诊的排班表。陈老师拉了把椅子坐在我旁边。
“刚才看你好像有心事啊,怎么?不会是有女朋友了吧。”
“瞎说,我可还单着呢,老师要不您帮我介绍一个?”
我笑了笑,虽然隔着口罩应该也看不出来。
“行啊,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帮你留意着。不过你确定付源不会吃醋?”
“……你们嗑的CP都这么奇怪么?”
陈老师掏出手机,点开相册翻出一张照片给我看:
“这是你和付源吧,昨天晚上我和我老公出门遛弯的时候在小吃街拍到的。大晚上出来这么远买吃的,说你俩没情况我都不信。”
“等会,您二位遛弯到小吃街遛?”
虽然信息一闪而过,但是我还是抓住了重点。
“额……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你俩大晚上的不也去了么,半斤对八两。说说吧,今天什么情况。”
“哎呀,这不是下午要出科考试了嘛,有点犯怵。”
“考啥?”
我把刚才付源发给我的评分考核表给她看:
“ELISA啊,你不是会做嘛。嚯,可真是够详细的,编号离心取样加样,最后到结果判定都有啊?不对啊,都是机器做的,你们怎么判定结果?”
陈老师把表还给我。
“问题就在这,我也不知道怎么个打分方法。”
“放宽心啦,凭我的经验,不会为难你们的。谁会这么无聊在这件事情上卡你们。”
“真的假的,您可别骗我啊。”
“我骗你干嘛,大家都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这种事情,懂得都懂。”
陈老师冲我使了个眼色,两秒钟后,我“啪”的一声把单子放在桌子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那还怕啥,这两天给我吓得饭都吃不好。”
“手机收起来啊,实验室里还拿手机,小心等会你们秦老师抓你。这一批样本差不多到时间了,跟我去看看结果吧。”
陈老师顿了顿,继续说:
“还饭都吃不好,因为吃不好饭所以半夜跟付源跑到小吃街吃轰炸大鱿鱼是吧。”
“我俩出去是有原因的。”
我把手里塞回裤兜里,又把那张表格收好。
“啥原因?”
“磨缸。”
因为生化和免疫在同一个房间里,所以两个组的操作考试都在那间房间里,最后是两个组组长猜拳决定谁先谁后。付源的运气还不错,我们先考。
“考得怎么样?”
一结束出来,能能就冲了上来拦住我。马上轮到生化组了,她真是肉眼可见的紧张。
“唔……怎么说呢,还挺难的。”
“真的让你们一个一个做了?”
“是啊,一个一个去加板子。”
我一边比画一边说。
“我跟你讲,刚才可真是太险了,先是随机提问,然后又一个一个考操作,错一点都扣分。啧啧,还好我操作够好,不然就……”
“不然实验动物中心的牛都要被你吹死了。”
付源拿着一沓打分表走进休息室,狠狠地在我背上抽了一下。
“你别听他瞎说,他骗你呢。只是提问了几个很基础的知识比如ELISA是啥之类的,还是大家一起回答的。”
付源低头整理着表格,丝毫不在意我被能能追着打。
“吓死我了你!”
“哈哈哈哈哈哎呀开个玩笑啦,陈老师说的没错,真的不用害怕。”
我坐在椅子上,大笑着用一只手挡住能能的拳头。
“放心吧,很简单。哎对了,晚上要不要一起出去吃?庆祝一下咱们第一轮结束了。”
“行啊,正好我知道有一家火锅特别好吃。”
一说到吃东西,能能立马兴奋起来。
“我还想叫着苏挽,可以么?”
“我没问题。付源你呢?”
“我?也行,反正晚上没得吃。”
付源拿着整理好的表格,放在了休息室柜子的最上层。
“要不要问问田哥和姚姚?”
“田哥晚上兼职带小孩,姚姚……痔疮犯了。”
付源眨眨眼睛。
“行吧,那他俩就等以后吧。不过敬威,你怎么知道姚姚痔疮犯了?”
付源双手支在椅背上,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我摸到的,对这个回答满意么?”
“能能,马上开始了,快来!”
门外响起了苏挽的声音。
“哎,来了!”
能能回答。
“在这等我们,我们很快。”
3
虽然付源平时挺欠揍的,但是不得不说开车技术还是不错的。运河城外的停车场堵得跟鬼一样,他愣是开着七个座的SUV带着我们杀出了一条血路。
“其实我不是很理解,为什么咱们要开车来。”
苏挽坐在后排问。
“附属医院距离运河城,走路都用不上十五分钟。”
“这你就不懂了吧,对于我们男生来说,手机和车这两样东西就像你们女生化妆一样。”
“嗯?什么意思?”
能能放下手机问我。
“意思就是,女生化了妆不出门,会难受一整天。男生买了车换了手机不出门显摆显摆,会难受一辈子。”
“噗…”
付源的手抓着方向盘,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笑屁啊,我哪句话说错了?”
我要不是他在开车,掌握着整车人的安全,我真的想邦邦给他两拳。
“没,要么说你了解我呢。你俩又笑啥呢?”
付源透过后视镜看向能能和苏挽,两个人在后面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又突然相视一笑。
“没,我家只是觉得……你俩没在一起真是可惜了。”
苏挽摆了摆手,能能此刻也不想装了,哈哈大笑起来。
“嗯?你俩怎么知道我们没在一起?”
我清晰地看到付源嘴脸勾起了一抹坏笑。
“滚啊你,我对变态没兴趣。”
“没事,我有。”
“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明天就把你的玻璃水换成止咳糖浆!”
虽然是下午四点多,但是这家火锅店已经有了不少客人。不得不说,他们家的味道的确不错。上一次姚姚往变态辣锅里扔小米辣那件事也发生在这里,所以我对他们家真是记忆犹新。
四个人找了个位置坐好,付源举着菜单端详了半天,最后交给能能和苏挽:
“女士优先,你们俩点吧。”
“看不出来啊付源,还挺绅士的。”
苏挽接过菜单,不忘调侃他。
“别想太多,这货只是选择困难。”
我倒了一杯开水,一边吹一边吐槽付源。
“而且跟你们讲个事情,就是每次我们出来吃火锅必定点多。后来我们总结出来的规矩是,点完单之后在上面划掉一半,基本就是我们的量。”
说完,我瞟了一眼付源: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我那不是怕你不够吃,二百来斤的体重不得多吃点。”
“你俩打情骂俏先等会,吃什么锅底?”
能能用笔敲了敲桌子,打断了我们的缠斗。
“鸳鸯吧,等会清汤还能下点面条吃。”
我提议。
“难得啊,你一个AH人居然要吃清汤?”
“肚子受不了啊……”
上次吃了个辣锅,肚子疼了一整天。吃辣会让人快乐,但是辣是痛觉,从入口一直疼到出口。
“辣鸡,那为啥我没事?”
“你不是一般人,可以了吧。”
我翻了个白眼。
“行了,我们点好了,你们想吃什么自己画吧。”
能能把菜单推给我,我接过来看了一眼,好家伙,全是素的。
“你们不吃肉么,为啥都是绿色的。”
“那不是有一份午餐肉嘛。”
苏挽指着角落里那份可怜的蛋白质。
“那里头淀粉可比肉多,按比例算也就是个有点肉味的馒头。”
我冲付源比了个赞。
“你们是不知道,初中毕业有一次我们班同学出去聚餐,男生一桌女生一桌,也是吃火锅。”
我拿笔在菜单上勾了几份肉,叫来了服务员表示可以准备上菜了。
“女生那边又是鱼丸又是青拼点了一大桌,男生这边……直接叫了二十盘羊肉。”
“……有时候真的很难理解你们男生的思维。”
能能拿起一块虾片放进嘴里,咀嚼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不一会锅底端上来了,半红半白,水雾升腾而上。虽然不太敢吃辣,但是没有人会不爱牛油锅底散发出来的味道。
“呜呼,开大火,等会下肉。”
付源从架子上端了两盘肉上来。
“来吧,庆祝一下咱们第一轮实习结束了。”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可乐,举起了杯子。
“干杯!”
四只杯子碰撞在一起,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话说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
付源从辣汤锅里捞出一根茼蒿,沾满了麻汁塞进嘴里。
“我?我想回家。为了我的后代考虑,我觉得还是回东北比较好。”
我喝了一口可乐。
“嗯?怎么说?”
苏挽问道。
我想了想,举了个例子:
“就这么说吧,今年SD省本科线444分,HLJ一本线415分,就冲这个分数线,怕我也要爬回东北。”
说完,我感觉到桌子上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半晌,能能开口:
“你们HLJ真是反内卷第一大省。”
“那你们呢?”
“我想考研,不想那么早参加工作。”
苏挽把一缕头发别在耳朵后面。
“想考回天津,当初想出来见一见,-现在见完了,也想回家了。”
“我也是,我也想考研,但是我想去南京。”
能能附和道。
“因为我一直很喜欢南京这座城市,六朝古都,魏晋风骨。”
说完,我们三个人一齐看向付源。
“我……我没想好呢。”
付源尴尬的咳了两声。
“我不想回家,回家肯定得去我舅舅的医院,我还是想靠我自己。”
“啧啧,这么好的机会,你不去给我好不好?”
我承认我酸了,这年头居然会有人拒绝能躺平的机会。
觥筹交错间,走出运河城的时候已经天黑了。送回了能能和苏挽,付源开车回到了小区。
“你先上去吧,我想在楼下走走。”
付源冲我摆摆手。
“嗯?怎么了?”
我问。
“没事,就是……想给家里打个电话,有些事情想问问他们。”
付源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
“行吧,蚊子怪多的,你打完赶紧上去啊。”
我没有追问,因为我知道付源平时很少抽烟,只有在不开心了或者有大事的时候才会点燃一根。而这种时候,我也很识趣地知道,这些事情我不应该多问。
朋友之间,也要保持各自的距离,这样对两个人都好。
免疫组的实习就此结束了,合上实习手册,每个人也各有所得。
遗憾?感谢?
还是寻常?
都是该有的成长。
再见,免疫组。
你好,门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