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云开雾散
1
今天的早晨不是被第一缕阳光唤醒的,而是被楼下熙熙攘攘的叫喊声吵醒的。我艰难地睁开眼睛,点亮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刚刚五点半,离我的闹钟还有半个小时。
前些日子医院西南门前这条路在修路,那些聚集在医院门口的小商户们也就换到了别的地方。已经很久没有在清晨听到嘈杂的声音了,所以也能难得地睡几天大觉。
躺在床上睡不着,索性起床。付源的房间还关着门,大概是还没醒。我也没有叫他,因为我知道他心中有数,肯定不会迟到。洗漱完换好衣服,背上包走出房间,轻轻地关上门。
其实自从前几天晚上他打了我一拳后,我们的关系就变得很微妙——难以言喻的微妙。日常生活还是吵吵闹闹,可是总觉得像是什么东西堵在心口。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不希望我被困在玻璃心这种事情上太久,可是我还是觉得很不爽。
毕竟这一拳我没找到机会打回去,吃亏。
大概是昨天晚上下了雨的缘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很好闻的湿漉漉的气息。在医学院的时候听教临检基础的李老师讲过,这是放线菌的味道。其实仔细想想,如果给世界上所有的生命做一份注脚,人类大概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行。
天空中的云层还很厚,没有阳光。我顺着街道向医院的方向走,道路上已经有不少提着蔬菜和早餐的人。或是清晨出来遛弯,逛逛早市的大爷大妈;或是在上班的路上顺便买一杯豆浆两个包子的上班族。其实我很喜欢城市清晨的样子,看一看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弥漫着的烟火气息。
路过肉夹馍摊子的时候,实在是忍不住香气。
“老板,来个肉夹馍,瘦点的肉,多加青椒。”
其实我也是来了山东之后才知道,原来肉夹馍里可以放生青椒,而且还那么好吃。青椒青涩的味道不会很突兀,反而会中和肉的油腻。而肉汤的鲜也会激发青椒的清香,二者相辅相成。
“好嘞,还有卤蛋,要么?”
“要!”
如果付源在,我都能想象到他是一副什么嘴脸。
“吃货本尊。”
“又没吃你家大米。”
“好羡慕你们,不像我,吃完之后都不长肉。”
“这边麻烦你去死一下呢。”
这样的对话,几年之间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
拎着我的早餐,排队扫码进入医院。为了防控疫情,每次进入医院都要扫山东健康码和大数据行程卡。人们似乎渐渐地习惯了这种生活,不知何时才能真正地结束疫情。
穿过大厅走到楼梯间,里面灯光昏暗,还有席地而睡的人。我放轻脚步,忙碌到凌晨的陪护家属,好不容易睡得安稳,不要扰了他们难得的休息。
毕竟梦醒之后,还要面对不知是喜是悲的世界。
而我,也从最初的不适应,直到现在慢慢地接受。有时候我会问自己,是接受了?还是麻木了。每每跟付源聊起来,他总会沉默,然后岔开这个话题。
不知道是在鄙视我的多愁善感,还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工作日的早晨不会留给我太多多愁善感的时间,我走到检验科的大门前,掏出门禁卡扫一下后大门自动打开。我走到休息室的最后一排放下背包和早餐,又去前面的桌子上签好到。一切轻车熟路,甚至还有点小骄傲。
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份骄傲从何而来。
我躲到最后一排,
拆开塑料袋把肉夹馍塞进嘴里。不得不说这种小摊子的东西真的比大饭店的好吃太多,我就是个比较接地气的人,就喜欢吃这种苍蝇小摊。
“吃啥呢,这么香。”
明明我已经躲在最后一排了,可是还是逃不掉被cue到的命运。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我一激灵,抬起头的时候嘴里的肉还没咽下去。陈老师正弯着腰在签到纸上签名,看到我被吓到了赶紧说:
“没事没事你吃吧,别噎着了。”
“没……咳咳,没事老师,我喝点水就好了。”
二十好几的人了,居然被肉夹馍里卤蛋的蛋黄噎到了。还好背包里有瓶水,喝一口润润之后才逃开了被噎死的命运。
“你来得好早啊,今天在哪?”
“发光1,吃完就进去了。”
我一边咬着肉夹馍一边回答陈老师。陈老师也是个很爱聊天的人,在山东话里,聊天也叫“拉呱”。
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还是来自于田哥,曾经半夜睡不着叫我们起来“拉拉呱”。
“今天我也在发光1哎,不着急,吃完之后先进去把废液桶倒了,再补一些清洗液。”
陈老师提着包向外走,不忘了嘱咐我等一下的准备工作。
“会做吧?”
“ok没问题,之前看付源做过。”
“行,交给你我还是比较放心的。”
“老师,咱们这个岗是做什么项目的。”
“药物浓度测定,主要是面向一些住院的病患。”
我换好了机器的清洗液,站到陈老师的身后,看她做质控。第一批住院的样本已经被放进离心机了,三千转十分钟。
“有一些手术在术后要使用一些免疫抑制剂,我们负责监测他们体内的药物浓度。”
“是……移植术?”
虽然从前在医学院的时候学习过相关内容,不过我还是想确认一下。
“对,最常见的就是骨髓移植。”
我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陈老师配好了试剂放进机器里,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因为我害怕接下来听到的故事会让我破防。
在来医院之前,我始终觉得岁月是静好的。可是现在看来,不过是我的岁月静好。
“中午吃什么?”
临近下班时,付源一边脱手套一边从我旁边路过。我伸手拦住他,问出每天都会重复的对话。
“我不吃了,中午有点事。”
“哎你干嘛去……”
不等我说完,付源就急匆匆地跑开了,留下我一人在休息室里一脸蒙圈。
2
中午我一个人来到了食堂,买了一份自助餐。附院的食堂除了有常规的餐盘,还设置了自助餐区。12元一份主菜和不限量的其他菜品,虽然素菜居多,不过胜在量大,倒是成全了我这种胃口大的人。
不过也不是每一天的主菜都很好吃,如果碰到甏肉烤鸡翅酱排骨之类的我肯定毫不犹豫地拉着付源冲过去排队。不过如果是油浸鱼块之类的,我宁可去吃十块钱的煎饼。
“怎么今天就你一个人,付源呢?”
刚盛好菜落座,面前就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俩吵架了?”
杨能能端着盘子坐在了我对面,我向后拉一下餐盘,给她腾出个地方。
其实说起来,我和能能应该算半个老乡。之前在学校的时候我的学号是25号,她是26号,所以三年以来几乎所有实验我们都是在同一组。熟识了以后才知道,原来她是AH人,而且距离我老家不过一百公里。
“没,我也不知道他干嘛去了。”
“还瞎说,下次说瞎话的时候麻烦你别拿茄子撒气,都快戳烂了。”
能能一边调侃我一边淡定地吃了一口土豆丝。我看了一眼盘子,她说得没错,一条蒜茄子快被我捣成泥了。
“我可太了解你了,之前你跟付源吵架,画平板的时候走神,板子都碎成渣了。”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俩前几天的确是吵过一架。”
在女生绝对的第六感面前,我放弃了抵抗。
“看我猜得多准,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什么叫又?我俩之前吵过很多次么?”
“那倒也没有。”
能能端起汤碗喝了一口,继续说:
“我们只是觉得你俩跟老夫老妻似的,成天腻在一起不说,还时不时地使点小性子。”
“你们年轻人嗑cp可以冷门,但是不要邪门好不好?”
我打断能能,站起身向外走去。
“你干嘛?吃饱了?”
“不,我去买饮料。”
走到门口,我又转身:
“西柚味,常温,没错吧?”
“没错。”
几年的相处,我也够了解她。
“所以,展开说说,你俩又怎么了?”
我把一杯西柚果汁放在她面前。
“前几天我们跟着秦老师上了一次晚班,来了个病患挺惨的,付源就觉得我太圣母心了。”
“然后呢?”
“然后……我俩在小区楼下吵了一架,虽然第二天就和好了,但是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觉得有些别扭。”
“唔……所以他现在在躲着你?”
能能咬着吸管看着我。
“也不算吧,我俩住在一起,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哎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我匆忙的往嘴里扒了一口饭,光顾着说话,盘子里的饭菜还没动几口。
“咱们一点一点分析哈。”
能能伸出一根手指,在桌子上轻点一下:
“首先关于你圣母心这个事,我觉得不准确,你只是太善良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眨了眨眼,咀嚼的动作不自觉的暂停下来。
“何以见得?”
“之前在学校杀兔子你都舍不得下手,还是我开的刀。”
能能翻了个白眼。
“你心软,还总爱想太多。不过我觉得这是好事,做医生的确地有颗善心。”
我没有打断她,继续听她说下去:
“我觉得作为一名医生,有善心是好事,但是善心太多就会成为一种负担,道德上的负担。”
这种说法还真的是很新颖,第一次听说。
“我觉得付源的意思应该是不希望你背负太多的道德,明明不是你的过错却偏偏要揽到自己身上,这样的话你不觉得活得太累了么?”
我思考着能能的话,她盯着我的眼睛,突然笑了:
“第二嘛,你和付源都有些大男子主义,谁也不愿意服软,死撑着不想先低头。”
“我那是不想跟他计较。”
我反驳到,可是这话连我自己都不是很相信。
“好吧我承认,我总觉得跟朋友道歉好奇怪啊。”
“跟越亲近的人越不好说出道歉这种话,这恰好说明了你们两个关系很好啊。”
我想了想,想用什么办法反驳她,却发现好像她的话都是对的,没法反驳。
“朋友之间也没什么道歉不道歉,谁先服软的问题,话说开了就好了。就像我和苏挽,在学校的时候偶尔吵架,现在不还是合租在一起啦。”
餐厅里的人已经陆陆续续离开了,实习生下午不用上班,所以我们也不用着急。
“还以为你俩多大点事呢,就因为这个。”
能能把空杯子放进塑料袋里,端着餐盘站起来。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有点失望?”
我也整理好了东西,跟在她后面打趣。
“我和苏挽在家经常八卦咱们班的这些事,苏挽甚至在嗑你们俩的cp。”
“你们的cp可以不要这么邪门么?去嗑田哥和姚姚不好么?”
“你以为我们没嗑过?”
能能放下餐盘对我一笑。
“我们不光嗑你和付源,还有田方长和姚遥,再往前还有沈辞和李慕云,不过他们后来闹掰了。”
能能掰着手指头数。
“停,打住,你们赢了。”
我叫停她的回忆。
“我明白了,我回去会跟他聊聊的。”
我们一起走出食堂,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阳光。
“云开雾散啊。”
我抬头向天空看去,大块的云朵已经散去,只剩下寥寥几朵白云。
阳光洒下,风也温柔。
“回家了?”
能能问。
“嗯,我去西南门。”
“我往东门去。拜拜。”
“拜拜,明天见。”
能能拍了一下我的胳膊,我猜她想拍我的肩膀,只是身高不够。
“有时候别想得太多。”
能能眨眨眼睛。
“心思别太重,这样太累了。”
3
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家门。门是反锁着的,说明付源还没有回来。我推开卧室的门,把包扔到柜子里,一头栽倒在床上。
有句话叫做“温饱思**”,在我这里大概就是“温饱思困意”。每天吃了午饭最想做的事就是躺在床上睡上一中午。虽然从前在寝室的时候,姚姚总说我这种行为和猪没什么区别。
不过睡午觉真的是一件跟玄学的事情,你永远不知道睡醒了之后是精神抖擞还是累得像是要死了一样。比如今天,趴在床上的时候连衣服都没换,醒过来发现还是同一姿势原封不动。我挣扎着起身,看了一眼手机,已经下午三点了。
我坐在床上缓了好久,才渐渐地清醒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午睡觉的姿势不对,醒来好久头还是迷迷糊糊的疼。
隔壁房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付源回来了。我整理了一下衣服,走了出去。我的手搭在付源的房间的门把手上迟疑了,思索了几秒,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呦,醒了?刚才回来的时候看你趴在床上睡得那叫一个香,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付源正光着膀子坐在桌子前,手里正在整理一沓不知道是什么的票据。房间里开着空调,也不知道他那么瘦,为什么还那么抗冻。
“你中午干嘛去了?”
我坐在他的床上,随手抓过一个抱枕放进怀里。
“我?去干这个了。”
付源侧过身子面向我,把一沓票据塞进我手里。
“这是什么东西?”
我一边翻看一边问。
“上面写了,落户。”
付源指着其中一张。
“还有保险啥的,我去给车落户了,顺便买了份保险。哎对了,你猜我的车牌号是多少?”
付源有些兴奋地问我。
我有些懵,把票据还给他,茫然地摇了摇头。
“特别好的号,2Q000,豹子号!”
见我没什么反应,从床头柜上抓起正在充电的手机调出一张照片。
“你看,多工整。”
我凑过脑袋,钛灰色的SUV有了牌子,我看到了一串工整的圈圈。
“不错不错,两万多了一点。”
我挑了挑眉毛。
“改天找点蓝色油漆,把Q多出来那一点给你涂了,更工整。”
“屁,那不成私改号牌了。”
付源收起手机。
“违法的事别拉着我啊,我可是根正苗红的新时代优质大学生。”
“还优质大学生呢,这几个字怎么写你会么?”
我抓起抱枕丢向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
“所以这几天你都在忙着这件事?”
“啊,对啊,你都不知道我这几天有多忙,上午实习,我就只能趁着下午人家没下班的时候去办,跑来跑去可累死我了。”
付源把票据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收好。
“我还以为……”
话到嘴边,却像是哽住了一样。
“以为什么?”
付源收好票据,抬起头看向我。我躲开他的视线,小声地说:
“我还以为你故意躲着我呢。”
“躲着你?为啥?你干啥对不起我的事了?”
付源把装着票据的资料袋放在一边,有些迷惑地看着我。
“就是……前几天在楼下……咱俩打架的事……”
我吞吞吐吐地问出口。
“啊,你说那个啊,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付源大概是被我气得有些发笑。
“兄弟之间哪有那么多说法,有什么事哪里会搁到隔夜。”
见我没有反应,他继续说:
“作为朋友,我当然希望你好。况且我觉得你心善是好事,至少说明了你人不坏。”
付源突然变得有些严肃:
“不过这也是你的缺点,太过心善容易反过来伤了你,也容易被人利用。”
我想我知道为什么付源会这样说。刚认识付源的时候觉得他是个非常外向的人,对任何人和事都会保持着热情的友善。可是渐渐地,我发现他的“好”似乎总给人一种距离感。
“因为我发现有些人不配你的善良。”
有一次我问他原因,他曾经这样回答我。当时我没有深究他为什么会这样说,现在却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
“你呀,就是想得太多。”
付源的声音把我从走神里拉回来。
“说得好听是想得太多,说得不好听就是戏精上身。”
“你几个意思?”
“字面意思。小爷我日理万机,哪有时间跟你置气?少那我给你加戏……哎你干嘛?把台灯给我放下!”
付源还是那个付源,一张嘴还是那么的欠揍。气得我抓起台灯,只想塞进他的嘴里。
不过我并不后悔认识这厮,甚至有些庆幸认识了这帮天南海北的朋友们。
云雾会散开,天会晴朗。
我们也即将走向别离。
不过未来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呢。至少现在付源被我死死地摁在床上,毫无还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