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顾倾跟随林氏到达薛老太太住的福宁堂时,已有不少小辈陪在里头。
薛晟是长房次子,在堂兄弟中序五,同胞长兄薛诚官至大理寺少丞,已经婚配多年,妻子杨氏如今接替婆母薛大夫人主持伯府内务。
林氏甫一进入,杨氏就笑着迎了上来,“五弟妹,今儿你可迟了,老太太已念叨你许多回了。”
念及屋里尚有几个未婚配的小姑,虽是打趣,也只是点到为止。林氏红着脸被让到薛老太太跟前,顾倾抱着她解下来的外氅站在屋外,透过细珠垂帘的缝隙朝内瞧去,只见老太太握着林氏的手,小声问了句什么。
菱花窗格将阳光切刻成一缕缕细碎的光色,窗外分明是寒秋,室内却显得那样温暖和煦。
只是林氏泛红的脸侧过去,唇角的笑容里掩藏着抹不去的苦涩。顾倾瞧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将桃红绣牡丹的外氅仔细挂好,与各房跟来服侍的丫头们一并肃立帘外。
室内的笑声间或传来,二房新迎进来的六奶奶年纪轻、爱说笑,样貌也生得福气喜庆,很得老太太青眼。
待得屋里喊摆饭,顾倾等人才依言鱼贯而入,各扶着自家主子落座。
此时门帘掀开,三爷薛勤与三奶奶吴氏姗姗迟来。
这二位虽已成婚数载,瞧来仍是一副蜜里调油的亲热模样,吴氏出身江南水乡,肌肤莹若凝脂,穿一袭嫩粉色掐腰袄裙,与形容俊逸的薛琴站在一起,便是幅赏心悦目的画。
只是今日吴氏面有倦色,纵是略施薄粉,亦瞧得出眼下的青痕。
“三弟妹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差?”杨氏起身关切地将吴氏扶住,挑眉对着薛勤道,“是不是三弟又惹三弟妹生气了?”
薛勤大喊冤枉,笑道:“有大嫂子护着她,我怎么敢?”
薛老太太招了招手,命吴氏近前,试探摸了摸她掌心,倒还算温热,“老三家的,哪里不舒服?可请大夫来瞧过了?”
吴氏垂下眼睛,羞涩地点了点头,“晨起有些晕眩,三爷命人去请大夫瞧了,这会儿觉着好些,劳祖母忧心。”
薛老太太见她一脸羞意,又想到若当真有什么病症,必然不敢贸然前来自己身边,当下心中已有猜测,不由抬头看向薛勤,假意板起脸道:“老三,还不快说,你媳妇儿到底是怎么了?”
薛勤嘿笑了声,“回祖母,淑容有了。”又伸出指头比划,“已近四个月。”
这消息一出,众人均是满面喜色,薛老太太忙命人让座给吴氏,“胡闹!既有了身孕,眩晕不适,就该好生在房里休息,叫人来回一声就是,怎还叫她吹这一路冷风?”
又关切地握住吴氏的手细问:“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有什么不妥,切不可瞒着不说。都已是四个月的月份,先前没觉出什么?可是伺候的人不仔细?”
众人围在吴氏身边,人人欣慰,个个关怀,林氏悄然退开几步,脸上挂着与其他人同样的笑,嘴角却僵硬得厉害,拢在宽大袖中的手指紧紧扣住身侧的椅背。
薛家钟鸣鼎沸,世代尊荣,只是到了这一辈,人丁便有些单薄。
杨氏嫁进来十余年,仅养下两个闺女;二奶奶王氏膝下一儿一女,养不到三五年便陆续夭折,如今房里只有个庶出的哥儿;三奶奶吴氏纤弱,先天不足,前后两回有孕,都是不足月便掉了。原先有她作伴,林氏尚可自我安慰,左不过先嫁进来的人也还没有子息。
可如今吴氏前面一胎才没了多久,这便又有了四个月的身子,转念想到自己和薛晟的相敬如“冰”,心中有如刀绞。
身后递来一只茶盏,触手温热。转过脸来,见是顾倾,正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
林氏接过茶来,垂下头抿了一口,微甜的枣香裹着参茶的热意,熨帖地在口腔中铺开。
林氏稍稍有了些气力,将茶推回给顾倾,含笑上前向吴氏道“恭喜”。
屋里亲亲热热说着事关生养的话题,年纪小的几个小姐公子们都被婆子带了出去。
顾倾在阶前泼了那盏茶,一回头,却见薛勤不知何时从屋里溜了出来,站没站相地靠在身后的雕花黑漆大柜上,“好姑娘,上回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儿。”
一帘之隔的堂中,这人有孕的妻子正忍着不舒服听人讲生育经,来来往往端菜送水的丫头们近在咫尺,薛勤却全没该维持主子爷威仪的自觉,半眯着眼睛对隔房弟妹贴身服侍的丫头调笑。
姑娘穿了身老气横秋的青布衣裙,扎着土里土气的同色头绳,一身素净打扮,站在人堆里一点不显眼。窈窕的身段掩在宽大不合身的衣裳里,若非他阅人无数目光毒辣,差点就被这样一个尤物从眼皮子底下溜掉。
站在背着光的地方,姑娘滑腻洁净的脸蛋也泛着健康莹润的光泽,五官称不上张扬大气,有别于时下流行的明艳佳人,秀眉杏眼,玲珑小口,整张脸也就他的巴掌大小,是个长辈眼里最没福气的长相。身量也纤细,那腰兴许半只臂膀便能整个儿环住。想到这儿,他更凑近了几分,手掌贴着勾起的棉帘绕到她后背。
还没摸到半片衣料,姑娘一扭身,鱼儿脱钩般逃了开去。她歪头瞥他一眼,将手里那只空着的茶盏推到他怀里,“三爷这么闲,不若斟盏茶给三奶奶喝。”
姑娘不假辞色,薛勤半点不生气,好脾气地端着托盘接过那只空盏,想顺势摸一把她的小手,姑娘却是避得飞快。
薛勤压低了声音笑说:“你怕什么,三奶奶最是好性儿了。告诉三爷你叫甚么名儿,回头托人买头花衣裳给你送去。”
顾倾哼了一声,横他一眼,自顾就朝堂中走去。
薛勤捏着茶盏,凝眸望着她离开的背影。——适才那一眼,秋水横波,春色流转,直叫他骨头都酥了半边。
众孙媳服侍老太太用了早饭,各自说些家常话便散了。
诚睿伯夫人刘氏身体不好,常年用药,林氏及大奶奶从上房出来,还需去她的院子请安侍疾。忙活了半上午,林氏一脸疲态地被顾倾扶回竹雪馆。
“奶奶,快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早上您就饮了半盏杏仁茶,莫饿坏了身子。”顾倾端了几样点心来,摆在炕桌上头。
林氏哪有心思饮食,挥手命她将东西撤下,“我没胃口。”
顾倾还待劝两句,忍冬便掀帘从外进来,“奶奶,夫人叫人传话来了,问您今儿可得空,往集雅茶庄走一趟。”
城南集雅茶庄是林家给林氏陪嫁的产业,林太太叫她去那儿,多半有话交代。
林氏心烦意乱,适才在上房已生了一肚子闲气,加上昨晚被丈夫冷落的难受苦楚,这会儿一并爆发出来。
她一挥手,将桌上没来得及收起的点心拂落在地,红着眼睛喝道:“不去!你去跟她说,我身体不适!个个都来寒碜我,还嫌我不够烦?滚!都给我滚出去!”
忍冬满脸尴尬,被顾倾挽着手臂带出抱厦。才出了屋子,就听窗内一阵打砸声,花瓶瓷盏渐次落地,而后才是林氏压抑又难耐的哭音。
林氏一向脾气大性子傲,众婢虽是忧心,却没人敢在这时候进去相劝。
忍冬喊来个小丫头,叫她去回了外头林家的来人。
两日后,便是林氏舅父的寿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