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第 3 章

作为姻亲,这种日子薛家自然要派人前去送礼。

杨氏事忙脱不开身,二房薛谨夫妇便领了这差事。一行人在大宅前的广场上下了车,早有舅家的小辈们守候在门前,亲热地拥着薛家几人朝内堂而去。

听说薛家人到了,喧闹的上院为之一静。这几年诚睿伯府势头正好,薛诚协助上峰办了几件轰动城内外的大案,深得圣心。薛晟外放江州,深耕数载,解决了翠屏山一带频发的祸乱,如今奉旨回京半月余,时常被召入宫中议事,任谁都瞧得出,圣上这是有意留他在身边重用。

林氏一族自然越发重视这位“贵婿”,这一代林氏族中子侄拔不出精明能干的苗子,后人们躺在祖宗从前的功劳簿上,世家豪奢的派头做得虽足,底子却早就空荡无物。为办今日这场寿宴,林氏的外祖母韩老太太甚至拿出自己攥了半辈子的压箱体己。

韩家大奶奶亲自迎到门前打了帘子,林氏和薛二奶奶王氏一前一后步入内室向韩老太太等人见礼。

王氏噙着笑道:“今儿原该是我们大嫂子随五弟妹来给老太太磕头,只是我大伯母身边离不得人,大嫂子脱不开身,特命晚辈替她给老太太、太太们赔个不是,今日实在失礼。”

众人忙齐声请她起来,妇人们簇拥着二人坐到上首,韩老太太笑着问候过薛家的几个长辈,与王氏寒暄片刻,才把目光移向林氏,“听说,五爷这趟回来便不走了?多年独在外头,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服侍,可清减了?”

林氏不敢迎上自家娘亲锐利的目光,只能假作不见,挤出一丝笑来回外祖母的问话。

“五爷一切都好,外祖母不必挂念,五爷也念着咱们家这些亲眷,多回与我念叨要来给外祖母磕头,只是重任在身,暂未得闲,还望外祖母宽宥。”

韩老太太笑道:“瞧你这孩子,说什么外道话,都是一家人,什么时候见面不成,非紧着这十天半月的功夫?男人家的天地在朝堂上头,多少大事等着他办,你切要记着,任什么时候,都不准耽搁了他外头的要事。”

林氏见长辈们并未责怪薛晟今日的缺席,暗自松了口气。侍婢们上了新茶来,二舅母便推着几个十四五岁的小姐来给她和王氏见礼。

“娇儿,你这几个表妹可日日念叨你呢,从前你们姊妹感情便最是亲厚。你刚嫁人那会子,这几个丫头失落得要命,镇日喊着要去伯府找你耍乐。”又对那几个姑娘道,“你们日夜念叨的娇表姐来了,还不上前见礼,说你们的体己话去?”

二舅母这番言辞颇为刻意,林氏尴尬非常,如坐针毡,不时偷觑王氏的脸色,生怕她当众露出鄙夷的神色来。

便是傻子也听得出,二舅母这是想要她借着薛家的势,给几个未出嫁的表妹寻些好的出路。平素暗地里托付她也罢了,偏生要当着王氏面前说出来。

在薛家几个妯娌里头,她与王氏一向不大合得来。王氏出身清贵,诗书传家,性子难免清傲,又是早她许多年进门的嫂嫂,平素对她不甚热络,见了面几乎一句寒暄也没有。适才与她一路同车,王氏手里拿了卷书,头也不曾抬过。

她心中暗暗叫苦,恨娘家这般丢她的脸,面上却不得不做出亲热的模样,拉过几个表妹的手,与她们含笑问答。

顾倾与忍冬立在稍间帘外,听屋里热热闹闹的寒暄。林太太身边的婆子朝她二人走来,压低声道:“待会儿大伙儿去前厅吃宴,你们随姑奶奶慢些去,太太有话要问。”

顾倾瞥了眼内堂,正与林太太瞧来的目光对上。

林太太四十年华,样貌与林氏有五六分相像,母女俩就连性情也是如出一辙,为人严厉要强,凡事不肯饶让。

约莫过了两刻钟,大舅母便派人来请众女眷移步入席。众人纷纷扶着侍婢婆子的手,陆陆续续朝外厅走去。

林氏被人揪住手臂狠狠拽了一把,回过头,见是自家长姐,一脸严肃地给她打眼色。林太太仍坐在原来的位子上,锐利的目光盯着她,没来由地叫人心生不安。

片刻屋中便只剩下韩老太太、林太太、林氏及她们身边得力的婆子侍婢。

顾倾和忍冬站在外头,听得屋里传来一声厉喝。

“跪下!”

隔着滴溜的帘幕,只见林娇桃红色的身影直直跪落在地上。

顾倾和忍冬是她的婢子,没道理主子跪着,她们却好生立在外头,两人也忐忑地跪了下来。

“没用的东西!”林太太翻手抓起茶盏,作势朝林氏脸上泼去。到底念着林氏诚睿伯府五奶奶的身份,伤了头脸不得体,才恨恨地收回力道,将那茶盏死死扣在手里。

“从前五爷在外头任上,我便劝你随他一并去,你非要与我拧着左着不肯听服。好,也许你是想要个贤淑仁孝的名声,替他守着病重的亲娘和年迈的祖母,也由得你。可你,可你……”

林太太伸指,重重地戳在林氏额上,“人都回了家进了屋,你还留他不住,你……简直是废物!”

林氏听着母亲不留情面的斥责,额上被指甲剜得破了皮,却半分没有觉着疼。她的脸面尊严,早就被母亲当众撕成碎片,跺得稀烂。

每一回见到母亲,耳中听到的,便只会是这般咒骂侮辱,怪她蠢笨无能,不能赢得薛晟的欢心,不能生养子嗣,替薛家开枝散叶。怪她枉费娘家的悉心养育,不能给林氏一族带来任何助益。

闺房之事被拿来翻来覆去的剖析盘算,薛晟一年留宿几回,夜里有没有叫水,这些最私密羞耻的琐事,就是母亲林太太最为看重的全部。

她曾试过动手把那向母亲告密的人找出来,打杀过几个不服管教的婆子,也撵了几个不忠心的婢子,可时日久了,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逃不脱母亲的手掌。她生在林家,注定一辈子要为林家谋利。

“好了好了,小声些,别给人听了去。”韩老太太劝住林太太,拉着林氏的手命她站起身来。

“孩子,你跟五爷到底是为什么怄气?你娘不是故意要跟你发脾气,她是替你着急。眼看你嫁到诚睿伯府有五年了,几个妯娌里头,只有你还没个动静,亲家太太、老太太虽面上没言语,难道她们心里不嘀咕?”

林氏默默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眼泪始终含在眼圈里,倔强地不肯哭出来给人瞧见。

“你年纪轻,模样又好,五爷离了你这些年,乍相聚,难道就没半点念想?男人家哪有那么难哄,你到底是怎么开罪了他,你细与你娘跟外祖母说。”

林氏挤出一丝笑,喉咙里干哑发疼,咬着牙涩涩地道:“我也想知道,想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开罪了他。这些年——这些年我也早受够了!是,是我无能,是我蠢笨,学不会笼络男人的心。母亲若实在看不过,今儿二舅母推上来的那些个妹妹里头,选上几个乖巧得人意儿的,嫁进来替我伺候五爷罢了!”

此语一出,林太太勃然大怒,姊妹几个同嫁一人,那是破落户不要脸面的做派。林氏再如何不济,祖宗们留下来的荣光还在,纵是里子早就空了,外头也必得做出个高雅的姿态来。

“混账!”林太太再也压抑不住怒火,起身揪住林氏袖子,一巴掌甩到她白皙的脸上,韩老太太喝止已经不及,婆子们一拥围上来,拉开林氏相劝林太太,“太太息怒,太太息怒,待会儿姑奶奶还要见客,姑奶奶是薛家的主子奶奶,给人瞧见脸上的印子还得了?”

慌忙去瞧林氏的脸蛋,见秀美的侧脸上红了一片,急着叫人拿凉透的巾子过来敷面。

顾倾和忍冬都跟着奔进来,顾倾翻出手帕,在屏后的水盆里浸了浸,拧得半干,凑到林氏跟前,抬手替她捂住被打过的左脸。

林氏心里酸涩难言,别过头强忍泪意,可羞耻不甘的眼泪仍是决了堤,瞬间爬了满面。

“奶奶疼不疼?”顾倾红着眼睛,空着那只手轻轻拍抚着林氏的肩背。

林太太自知过火,打完那一耳光,心底的怒气也消去不少,目光掠过在旁忙着换水换巾帕的忍冬,落在细声安抚林氏的顾倾身上。

“这丫头,就是新提上来那个?”

视线落在面上的一瞬,顾倾就已经有所察觉,她没有抬头,目光和注意力始终仅放在林氏身上。

一旁的婆子笑道:“正是,这丫头是太太房里负责看炉火的邓婆子的干女儿,跟她姐姐顾尘一块儿被卖到咱们家的。随姑奶奶出嫁那年,才十一二岁,倒是个有造化的,得了如此重用。”

林太太抿了抿唇,将顾倾上下打量一番方收回目光。

身上那抹沉重如水般的压迫感散了,顾倾在心底浅浅舒了口气。

这场豪赌她以己身为筹码,退不得,输不起,步步算计,处处筹谋。她不知道等着她到底是什么,既然已经开了头,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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